107 金錯刀(八)
第107章 金錯刀(八)
這夜果然密密下了一夜的雪。
次日一早明棠駕車來接衛瑾瑜回府。
天色尚未亮透,明棠見衛瑾瑜後背一片血色,臉色蒼白得厲害面上也泛着異樣的潮紅,一驚,扶着他上了馬車道:“今日雪大公子可要先告假一天回府休息?”
衛瑾瑜搖頭。
“不用了,直接去督查院。”
路上還好,到了政事堂,衛瑾瑜便明顯感覺渾身骨頭都在發冷,以至于到了打顫的地步。
好在堂中有炭盆衣裳穿得也厚倒也能勉強支撐。
如此挨到了下值時間衆禦史陸陸續續散去衛瑾瑜将案上卷宗歸置好,便起身往政事堂外行去。剛走到廊下眼前突得一黑險些摔倒,幸而當值司吏瞧見眼疾手快将他扶住看着他明顯不正常的臉色關切問:“衛禦史可是身體不适?”
衛瑾瑜搖頭向對方道謝說無妨,便繼續往外走去。
雪還在下。
衛瑾瑜渾渾噩噩走着快走到督查院大門口時,猝不及防與一人撞上。
旁邊傳來司吏驚呼聲。
衛瑾瑜擡頭,才發現來人一身紫袍,竟是顧淩洲,調整了下狀态,行禮,讓到一側,道:“下官失禮。”
顧淩洲剛從宮裏出來,打量少年片刻,問:“怎麽?身體不适?”
這種時候必要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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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瑾瑜點頭。
“有一點,抱歉,沖撞閣老了。”
他連聲音都在本能打顫,情知不能再拖延,說完,再度行一禮,便往外走去。然而還沒走兩步,便在司吏又一道驚呼聲中,再度栽倒了下去。
衛瑾瑜徹底失去了知覺,等再醒來,已經躺在一間陌生的房間,一張陌生的床上,周身皆被溫暖氣息包裹着。
費力睜開眼,看到一張有些熟悉的老者面孔。
“禦史醒了。”
老者和藹道。
衛瑾瑜大腦短暫空白片刻後,認出是顧淩洲身邊的老仆顧忠,撐着要起來,顧忠忙道:“禦史在督查院裏昏迷了過去,閣老恰好在場,看禦史病得不輕,又找不到禦史身邊的護衛,便将禦史帶回了顧府。”
衛瑾瑜已經有了猜測,點頭,道:“給閣老添麻煩了。”
“我已經沒事了,現在就可以回去。”
衛瑾瑜到底還是強撐着坐了起來,垂眸一看,卻發現自己身上穿着件陌生的衣袍,動作不由僵了下。
顧忠看在眼裏,道:“這衣裳是老奴給禦史換的,禦史背後的鞭傷和衣裳沾到了一起,為方便換藥,只能用剪子剪開了。”
對方點到為止,并沒有說太多,然而只是這輕飄飄一句話,也足夠衛瑾瑜狼狽了。
衛瑾瑜極力維持着鎮靜,道:“多謝。”
顧忠:“只是郎中說,禦史身子虛弱,實在不宜再挪動,不若明日一早,老奴再通知禦史府上人來接禦史回去吧。”
“不必了。冒昧打擾,已是失禮,怎能再麻煩閣老。”
“在下真的沒事了。”
衛瑾瑜還是堅持下了床,顧忠只能幫着把人扶起。
這時,顧淩洲一身燕居便服,自外走了進來。
顧忠道:“閣老,衛禦史他要回去。”
“今夜雪大,明日再回吧,本輔已經派人去公主府傳過信。”
顧淩洲開口道。
事已至此,衛瑾瑜只能點頭,道:“多謝閣老搭救之恩。”
“不必如此。你既在督查院任職,本輔便有義務對你的安全負責,好生躺着吧,待會兒顧忠會将吃食與藥送來。”
衛瑾瑜應是。
到底還在等顧淩洲轉身離開後,才由顧忠扶着,躺回床上。
大約是身體實在虛弱,剛沾上枕頭,衛瑾瑜便再度沉沉睡了過去。
顧忠輕手輕腳出去,将顧淩洲還立在廊下,說了下情況,道:“這孩子也是,都病成這樣了,竟還堅持上值。”
顧淩洲:“他身上的傷是怎麽回事,問了麽?”
顧忠搖頭。
“這種私密事,老奴哪敢随便問,方才只是提了提換衣裳的事,瞧他臉色便不大好。”
“不過老奴仔細檢查過那兩道傷,看着像刑鞭所致,不是普通鞭子,難怪把背上三層衣裳都浸透了。”
“一個世家子弟,身上怎會帶這樣的傷,委實奇怪。也不知是誰,竟忍心下這樣的狠手。”
顧淩洲默了默,道:“他既不願提,你在他面前也不要提這件事了。”
“是。”
顧忠笑了笑,道:“天色不早,閣老也早些休息吧,這邊老奴會仔細守着。”
顧淩洲道:“本輔去書閣看會兒書吧,等他燒退了,你跟本輔說一聲。”
**
這一夜,衛瑾瑜做了很多光怪陸離的夢。
夢中,有已經很久沒入過夢的父親,母親,還有對他來說已經變得冰冷陌生的衛府庭院。他站在庭院正中,堆了很大一個雪人,想等父親母親回來,然而眼巴巴等了許久,都沒有等到。四周空蕩蕩的,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白。
“你在等我麽?”
他聽到有人在背後問。
回頭,就看到一個一身緋色蟒服的少年郎朝他走了過來。
對方身量比他高很多。
他搖頭:“我不是等你。”
對方卻道:“你就是在等我。”
然後抱臂,看着那雪人道:“好醜。”
他好生氣。
竟然有人敢說他堆的雪人醜。
便咬牙,冷着臉道:“有本事你堆一個。”
對方無恥道:“我不會。”
“你不會,憑什麽說我堆的雪人醜?”
“因為我是來看你的呀,你比雪人好看多了。”
衛瑾瑜便在這無厘頭的對話中驚醒。
醒來後,望着陌生的帳頂,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額頭,想,他一定是燒糊塗了,竟然會在夢裏夢到謝琅。
謝琅憑什麽說他堆的雪人醜。
衛瑾瑜還在糊裏糊塗糾結夢裏的劇情,旁邊有人笑着道:“禦史醒了。”
衛瑾瑜偏頭,才發現床邊站着兩個人,一個是顧忠,另一個竟是顧淩洲。
忙要撐着起身行禮,顧淩洲道:“不必多禮了,本輔是聽顧忠說你燒退了,過來看一眼,沒事就好。”
“給閣老添麻煩了。”
衛瑾瑜由衷道。
他不習慣麻煩旁人,何況是顧淩洲這樣的人。
顧淩洲沒多問什麽,只道:“下回再有身體不适,直接告假便可,不必強撐着上值。”
衛瑾瑜應是。
等顧淩洲離開,顧忠方端了一碗湯藥進來,道:“藥已煎好,禦史快趁熱喝吧。”
衛瑾瑜點頭,再度向對方道謝。
喝完藥,顧忠便端着藥碗離開了,衛瑾瑜一時也無睡意,打量一圈,發現自己所在的房間十分簡樸雅致,雖是卧房,靠窗的位置卻擺着一張大書案。
衛瑾瑜恢複了一些力氣,趿着鞋子下床,起身走到書案邊,才發現案上擺着一卷未完成的書冊,筆跡蒼勁有力,不必猜,已能看出是出自何人之手。
這份書冊應當是斷斷續續寫了很長時間,還未完成,眼下停在了案例一節。
雖是私人之物,衛瑾瑜不知不覺看得出了神。
在督查院待了這麽久,閱過那麽多有關律令的典籍,他十分明白這卷書冊的獨特價值。
案例一節旁邊标注了查閱卷宗庫,然因執筆者政務繁忙,擱置了下去。雪光将窗棂映得透亮,左右了無睡意,衛瑾瑜便在案後坐了下去,取了筆墨與空白宣紙,提筆在紙上寫了起來。
少年寫得投入而專注。
顧忠原本要進來查看衛瑾瑜情況,見狀,又默默退了出去。
臨近天亮,顧忠将卧房書案上的一疊宣紙捧到顧淩洲面前。
顧淩洲一一閱過,露出明顯意外色:“這都是他昨夜寫的?”
“是,那孩子一直寫到後半夜才去睡。”
宣紙上所寫的內容,都是一樁樁與書卷內容相關的陳年案例,細致程度,精準到涉案人的年齡、性別、所屬州縣、所犯之事及引用的律令,最終判定結果等基本信息。除了本朝案例,甚至還有前朝的。所有案例,都有标注具體卷宗與出處。
若無龐大閱卷量做支撐,根本不可能信筆寫得這般清楚。
顧忠一個外行人都感嘆:“這得讀多少案卷,才能從腹中掏出這麽多東西,實在教人難以想象。閣老這卷書冊,可以提前完成了。”
顧淩洲望着窗外,沒有說話。
次日一早,衛瑾瑜燒退去,身上輕快許多,起身,将床鋪認真整理好,恢複原狀,又穿上自己的官袍,确定沒有任何不妥帖之處,便出了房門。
顧忠正指揮着顧府仆從在庭院中掃雪。
見衛瑾瑜出來,顧忠笑着問:“禦史怎麽這般早就起來了?”
衛瑾瑜道:“多謝阿翁昨夜照料,我已經好多了,不知閣老現下在何處,我想當面向閣老致謝。”
“另外,我想借府中火爐一用,不知可否。”
“自然可以。”
顧忠道:“這個時辰,閣老應當在書閣看書,待會兒我引你過去。”
“有勞阿翁。”
轉過一條回廊,就是書閣。
顧淩洲果然正于長案後持卷而坐。
衛瑾瑜進去,展袍跪落,端端正正行了大禮,道:“下官多謝閣老昨日搭救之恩。”
聽到聲音,顧淩洲擱下書,道:“你還病着,不必多禮。”
“給閣老添如此麻煩,這一禮,下官必須要行。”
堅持行完禮,衛瑾瑜才自旁邊托盤裏端起一盞茶,雙手呈上,道:“這是下官用今早梅花蕊上新雪煎的雪茶,請閣老品嘗。”
顧忠将茶接過,放到顧淩洲書案上。
顧淩洲盯着那盞茶,默了良久,道:“你的心意,本輔明白了,不過病中,還是不要做這些事了。”
“下官謹記。”
這時,門房立在閣外禀:“閣老,蘇大人來了,說是帶了新整理的前朝律典,想請閣老斧正。”
這個時辰,顧忠微有意外,道:“這位蘇大人倒是勤奮,這麽大的雪,還過來向閣老讨教學問。”
衛瑾瑜道:“閣老有客,下官便不叨擾了,下官告辭。”
說完,又行了一禮,便起身出了書閣。
顧忠出來相送,衛瑾瑜道:“那件衣袍,等回去漿洗幹淨,下官再來歸還。”
顧忠道:“不急,那是閣老年輕時的一件舊袍子,閣老已經許多年不穿了,這回也是應急才翻了出來。”
“既是閣老舊物,下官更不可怠慢。”
衛瑾瑜沒再讓顧忠繼續送,自己出了顧府大門。
蘇文卿正從馬車裏出來,由顧府仆從引着進去。
兩人視線一錯而過,誰也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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