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金錯刀(十二)

第111章 金錯刀(十二)

督查院只有幾名司吏當值。

見衛瑾瑜過來負責看守大門的一名老司吏十分驚詫。

迎出來問:“衛……禦史是來取東西?”

今日是除夕,連在外奔波忙碌的游子商人都會趕着回家與親人團聚過節,沒人會跑到衙門裏辦公事。所以司吏猜測衛瑾瑜是落了什麽重要東西在院中才會特意過來一趟。

“仍用舊稱呼喚我便可。”

見司吏頗有顧忌,衛瑾瑜道。

“是,衛禦史您落了何物?可要小人幫忙?”

衛瑾瑜道:“不必我去政事堂。”

去政事堂。

司吏又是一愣。

還真有人大過年的不待在家裏過年,反而跑出來辦公啊。

去政事堂之前,衛瑾瑜先去了趟卷宗庫。當值的司吏見到少年過來,亦是同樣的驚訝:“禦史怎麽今日還來?”

衛瑾瑜是這裏的常客,直接道:“我想去一趟密卷庫。”

按照督查院規定四品以上禦史有進入密卷庫查閱卷宗的權限密卷庫裏封存的都是陳年大案舊案卷宗除了有特殊需求很少開啓。衛瑾瑜雖早就升至四品,平日翻閱卷宗也都是從外面的乙類卷宗庫中調取從未進過甲字庫。

司吏遲疑片刻,點頭:“雖然按着規定密卷庫休沐日不開放不過既然是禦史要看小人破例給禦史開一次便是。”

“有勞姚司吏。”

“禦史言重了。”姚司吏道:“昔時南郊獵苑裏是禦史仗義援手救小人于水火,讓小人免于責罰。小人說過會報答禦史恩情。”

“小人在這督查院裏人微言輕,也就在這些事上能給禦史行一二便利。”

甲字庫鑰匙共有兩把,每次開啓,需兩名司吏同時到場。姚司吏先取了自己的那一把,之後又去了隔壁值房,不多時,回來與衛瑾瑜道:“禦史随小人進來吧。”

密卷庫銅制大門緩緩開啓。

剛踏入進去,一股陳年積壓的灰塵氣息便撲面而來。

姚司吏手裏舉着一盞琉璃罩罩着的油燈,道:“密卷庫裏是不許見明火的,必須用這種特制的琉璃燈。”

衛瑾瑜點頭,問:“我能否自己轉一轉?”

“自然。”

姚司吏把琉璃燈交到衛瑾瑜手裏。

“申時之前都是小人當值,禦史慢慢看。只是密卷庫的卷宗與尋常卷宗不同,是不準許帶到外面的,禦史只能在裏面觀閱。”

“有勞。”

衛瑾瑜接過了燈。

傍晚時,曹德海親自帶着玄虎衛來到謝府,送來了天盛帝親自賜下的燒尾宴一席。

“陛下說,今年是王爺和世子頭一回在上京過年,一應宴席,必須按照最高标準,這不,禦膳房得到旨意,半月前就開始籌備這席燒尾宴了,總共一百零八道菜,一半上京口味,一半北郡口味。”

天子除夕夜親自賜宴,無論哪朝哪代,于臣子而言,都是無上殊榮。

天盛帝繼位以來,這還是頭一回賜宴,意義自然又有不同。謝琅親自送曹德海出府,問:“公公是直接回宮?”

曹德海笑道:“還早呢,這才送了兩席,接下來還要去衛府、顧府、韓府、趙王雍王府,且奴才只負責一部分,另有十幾隊人往其他官員府中送呢。”

“自然,燒尾宴只有六席。除了謝府,就只有三位閣老和裴府有此殊榮了。”

謝琅點頭。

“公公辛苦。”

曹德海團團一笑:“我們這些做奴才的,能為陛下辦事,是無上殊榮,豈敢言辛苦。”

出了謝府大門,謝琅便見一列玄虎衛騎在馬上,手中各拎着一個食盒,向來是要往其他府邸送的,收回視線,問:“公主府也會送麽?”

曹德海愣了下,道:“三公子素來都是在宮裏陪太後過年,那一份直接就送去太後宮裏了。”

謝琅吩咐李崖取來一個酒囊,道:“裏頭是新溫的燒刀子,最是暖身,天冷路寒,公公且帶着。”

曹德海笑呵呵接過。

“世子送的酒,一定是好酒,老奴就不客氣了。”

說話間,将酒別在腰間。

兩個小內侍立刻殷勤牽了馬過來,曹德海翻身上馬,遙遙朝謝琅拱手為禮,便帶着玄虎衛離開了。

天空恰在這時飄起零星雪花。

謝琅回到府內,謝蘭峰正負袖站在廊下看雪。

“過來一下。”

見兒子回來,謝蘭峰道了句,當先轉身回屋。

謝琅跟了進去,就見謝蘭峰坐在榻上,跟前小案上已經擺了一個長匣子。

謝琅走過去,好奇問:“這是何物?”

“臨行前,你娘讓我帶給你的。”

謝蘭峰示意兒子到對面坐下。

“打開看看吧。”

謝琅撩袍坐了,拿起匣子,打開一看,見裏面竟是一對金環,不由失笑。

“娘何時也愛這些俗物了?”

“還不是擔心你在上京沒規矩。再者,這環,有團圓思歸之意,你娘是想你了。”

謝琅一啞。

沒再說話,握起那對金環,沉甸甸的分量壓在掌心,心卻暖融融的。

金環相撞,發出清脆聲響。

謝琅忽問:“為何是一對?”

謝蘭峰看他一眼,實話實話:“你娘讓人打制這對金環時,你還沒有和離。”

謝琅一怔。

謝蘭峰:“你娘知道,那樁婚事你不高興,但你娘也說了,人家也未必看得上你,既然成了一家人,該有的禮數都得做全,不能讓人指摘,更不能讓人說咱們謝氏故意欺負人。”

“不過如今這只金環也用不上了,你可以只拿一個,另一只留給三郎便是。”

謝琅将兩只全部收進了懷裏,道:“老三又不缺。”

謝蘭峰瞅他一眼。

“怎麽,有情況?”

“什麽情況?”

“相中哪家小娘子了?”

“沒。我自己戴兩個還不成麽。”

謝蘭峰意味深長看他一眼,沒再說話。

謝琅将匣子合上,說起賜宴的事。

謝蘭峰道:“天子賜宴,在歷朝歷代,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陛下禦極已整整十八年,竟然今年才敢正大光明給臣子賜宴,實在令人慨嘆。”

“你方才說燒尾宴共有六席,除了衛府顧府韓府裴府,還有哪一府邸?”

謝琅:“若孩兒沒猜錯,應是禮部尚書梁音。”

“是他。”

“爹認識他?”

“聽過其名,聽聞此人性情極倔,連先帝都敢頂撞,當年還冒死給陛下吸過蛇毒,自己險些中毒而亡。”

謝琅頭一回聽說這件往事。

“難怪陛下對這位梁尚書如此信任。”

又晚一些,崔灏帶着蘇文卿一道過來了謝府,同行的還有雍臨、李梧、蒼伯和幾名崔府親衛。

晚膳不必特意準備,光皇帝賜下的燒尾宴便足夠吃上幾頓。

家宴擺在正廳裏,謝蘭峰在主位坐了,讓游方、李崖、雍臨、李梧等人一道坐下吃,又吩咐孟祥另置了幾桌宴席給兩府親兵。

游方等人起初還有些拘束,最後聽謝琅道了句:“爹是覺得讓你們都留在上京過年,委屈了你們,都坐吧。”衆人才都坐了下去。

游方道:“若非留在上京過年,末将還嘗不到這禦賜的燒尾宴呢。仔細算來,倒是末将們沾了王爺的光。”

他這麽一說,衆人都笑起來。

唯獨雍臨有些悶悶不樂,因半年過去了,世子仍沒有松口讓他回來。他跟在崔灏身邊,崔灏待他雖也不錯,可整日面對李梧等人,他總覺得自己身份尴尬,名不正言不順。

吃到一半時,孟祥端了碗熱騰騰的雞湯面上來,面上還卧着一個雞蛋。

“王爺知道,今日是文卿公子生辰,特意吩咐屬下給公子準備了這碗長壽面。”

孟祥直接把面端到蘇文卿面前。

這事在北境王府不是秘密。因崔灏沒有妻兒,只有蘇文卿一個養子,在北郡時就經常帶着蘇文卿去謝府過年。

蘇文卿起身行禮:“多謝謝伯伯。”

“不必多禮,快趁熱吃吧。”

“是。”

蘇文卿笑着坐下。

**

衛瑾瑜從督查院出來天色已經徹底暗下。

街道上花燈璀璨,人流如潮,摩肩接踵,全是出來賞燈的人群。

天空依舊飄着碎雪,瓊玉一般,落在長街瓦檐上,并不影響出行,反而為除夕夜贈了幾分朦胧的美。

“公子,行行好,給些吃食吧。”

見衛瑾瑜衣着考究,人也長得好看,一群乞兒立刻圍了上來。

衛瑾瑜沒有直接給他們銀兩,而是将他們帶到了旁邊的馄饨攤上,讓老板一人給他們端上來兩碗馄饨,兩個大餅。

乞兒們狼吞虎咽吃着,見這年輕公子只看着他們吃,自己并不吃,不由奇怪道:“公子不餓麽?”

“我吃過了。”

衛瑾瑜簡單道。

乞兒又問:“公子怎麽也不回家?”

衛瑾瑜道:“我不喜歡小孩子吃飯的時候說話。”

乞兒立刻吓得閉嘴,專注幹飯。

明棠趕過來,見這情景,大吃一驚:“公子這是……”

衛瑾瑜道:“讓桑行找處莊子,把他們都安置一下吧,願意讀書的讀書,不願意讀書的就在莊子上找些事做。”

明棠應是。

衛瑾瑜從袖中摸出塊銀子,放在案上,指着明棠與衆乞兒道:“跟着這位哥哥,以後都能有飽飯吃。”

乞兒們眼睛一亮,立刻将明棠團團圍了起來。

“诶公子。”

明棠頓時一個腦袋兩個大。

上京城除夕夜最好看的花燈在東市。

衛瑾瑜直接在東市找了家臨街的酒樓,選了個靠窗的位置,一邊賞燈一邊喝酒。

“衛公子?”

喝到一半時,旁人忽有熟悉聲音傳來。

是兩個年輕公子,一個一身普普通通的藍色長衫,一個一身名貴錦袍,原來是同來賞燈的孟堯與魏驚春。衛瑾瑜起身一笑,同二人見禮:“孟公子,魏公子。”

孟堯看着那一案簡單酒食,碗筷也只有一雙,問:“衛公子也是出來賞燈麽?”

衛瑾瑜道:“随便看看。”

孟堯手裏提着盞兔子燈,見衛瑾瑜看來,頗有些難為情道:“這是雪青猜燈謎贏來的,形狀有些幼稚,讓公子見笑了。”

衛瑾瑜笑道:“我倒覺得很新穎別致。”

孟堯立刻爽快說:“衛公子若是喜歡,便拿去吧!”

“君子不奪人所愛,這花燈倒與孟公子性情很适配。”

“咳。”

孟堯用震驚的目光看向衛瑾瑜。

“怎麽衛公子與雪青都這般說。”

一旁魏驚春再也忍不住重重咳了聲。

孟堯看過去:“怎麽,方才不是你說的麽?”

衛瑾瑜忍笑,道:“二位過來,是參加鳌山燈會吧?”

“沒錯。”

孟堯朗然一笑,後知後覺想起正事:“聽說今年彩頭是鳌山頂上一盞價值千金的八仙燈,由十八位匠人花費數月時間打制,美輪美奂。”

正說着,街道上遽然傳來一陣歡呼聲。

三人低頭一看,巨大的鳌山燈棚已經在東市正中央緩緩升起,高達十幾丈,燈棚上懸挂着足有數百盞各種顏色形制的花燈,流光溢彩,炫人耳目,而最吸睛的,莫過于鳌山頂部,被衆星拱月一般,高懸着一盞繪制着八仙圖案的彩燈。

孟堯和魏驚春都是頭一回在上京過除夕,頭一回見如此壯觀的花燈,性情穩重如魏驚春,都忍不住驚嘆。“當真鬼斧神工。”

孟堯則興致勃勃問:“這彩頭要如何得到?”

魏驚春已提前做過些了解,道:“兩個法子,一個是猜燈謎,一個是直接飛上去摘。”

下面人聲鼎沸,顯然比賽已經開始。

孟堯對這類活動很熱衷,問衛瑾瑜:“衛公子可要與我們一道?”

衛瑾瑜:“在下只是随便逛逛,二位請便。”

“也是,衛公子是上京人,對這類活動應該司空見慣了,不像我們,頭一回在上京過年,看什麽都稀奇。”

孟堯、魏驚春與衛瑾瑜告辭,下樓往燈棚方向走去。

衛瑾瑜依舊坐回自己的位置,倚窗喝酒。

這時,下方擁堵如山的人群驟然爆發出一陣驚呼聲與喝彩聲。

原來真有人飛縱而上,探手摘花一般,以一個極利落矯健的姿勢,将那盞八仙燈摘了下去。

“世子!”

見謝琅摘了燈下來,李崖等人立刻激動迎了上去。

“郎君好身手。”

花費重金籌辦了燈會的老板亦一臉喜氣,團團拱着手走了過來。

“在下這鳌山燈會辦了已有整整十年,郎君還是頭一個不猜燈謎,直接摘燈下來的。”

老板一臉敬佩。

接着笑眯眯問:“郎君這八仙燈是送朋友還是送小娘子?”

“怎麽?這還有講究?”

“倒也不是講究,郎君器宇軒昂,不像是喜愛這種小物件的人,故在下鬥膽一猜,郎君這燈,一定是準備送人的。”

謝琅不過一時興起,摘了下來而已,聽了這話,不由垂目打量起手中的燈來。

這時,謝蘭峰、崔灏、蘇文卿和游方一道從另一邊走了過來。

游方眼睛一亮,道:“方才文卿公子正打算猜燈謎贏這燈呢,沒想到被世子搶先了一步。”

謝琅擡起頭:“怎麽?你們也想要這盞燈?”

在謝府用完膳,謝蘭峰提議去街上走走,賞一賞上京燈會。謝琅遲出門一步,并未跟着大部隊。到了街上,也是信步閑游,走到了東市。

游方:“屬下一個大老粗,哪裏有這等眼光,是文卿公子相中了。說來今日是文卿公子生辰,世子若拿此燈做禮物,倒是再合适不過。”

蘇文卿立刻道:“游将軍言重了,此燈精美罕見,世子辛苦得來,文卿豈能奪愛,再者,文卿也只是随便猜猜而已。”

謝琅沉吟片刻,已伸手将燈遞到蘇文卿面前。

“拿着吧,權當我這個兄長的生辰賀禮。”

上一世,蘇文卿畢竟于他有救命之恩,送一份生辰賀禮,也不算多。

蘇文卿尚有遲疑。

還是謝蘭峰發話道:“文卿,既是這混賬小子一片心意,你就拿着吧,與他不必客氣。”

蘇文卿才将燈接到了手裏,露出一絲明潤笑意,道:“文卿謝世子。”

一行人走了一段,恰好遇到魏驚春和孟堯。

孟堯與魏驚春自然識得謝蘭峰,立刻正色要行禮,被謝蘭峰擡手止住。

“這是外面,虛禮就省了。”

“是。”

二人又與謝琅、蘇文卿見禮。

如今蘇文卿與謝氏的關系在朝中已不是秘密,一起過年賞燈在情理之中,孟堯一眼就看到了蘇文卿手裏的八仙燈。

“原來摘燈之人是世子。”

謝琅問:“二位也是出來賞燈?”

“湊熱鬧而已。”

孟堯手裏已經提了兩盞兔子燈。

有些無奈搖頭笑:“只是得了一些小彩頭,無法與世子相比。”

謝琅看了眼那燈上的兔子。

“這燈新巧別致,倒也不錯。”

孟堯不由失笑。

“世子可是今夜第二個如此寬慰在下的了。”

謝琅便随口問:“哦?另一個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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