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誤會（二）

誤會（二）

驅魔儀式，在一片鴉雀無聲中戛然而止。

次日，方朔便離開聖地，趕往下一個地方，繼續他降妖除魔的使命。不過，他此次在聖地的壯舉，卻深深為人們所銘記，一時美名遠揚，風頭無二，幾年的光陰裏便登上事業又一座高峰。

他再一次回到聖地，已經過去了五年。五年前那樁差事，讓他在聖地收獲了不少人脈。此時有人寫信告知他，聖人喬星河恐怕時日無多。他便特意趕往聖地，想為他送上最及時的悼念。

喬星河逝世之時是深夜，可整個聖地愛戴他的信徒，依然簇擁在聖殿之外，垂着頭為他默哀送終。方朔也和其他聖地的居民一樣，默默伫立在聖殿高牆之外，哀悼聖人的離世。

深夜的聖地萬籁俱寂，只有人們沉痛的哀思，無聲地回蕩在空氣裏。

可就在這時，一道清脆的鈴铛聲突然響起，打破了這莊嚴的沉默。

如此場合竟出現一聲響，着實是令人難堪。可畢竟那是鈴铛，應該是風吹的緣故，所以響了便響了吧，人們權當是沒聽見，很快又低下頭去，繼續默哀。

沒有人再在意這個小插曲，除了在場唯一的驅魔人方朔。

他與魔鬼打了這麽多年交道，一聽便知，那不是普通的鈴響。

那是黑白無常手中的鈴铛在響。

黑白無常來到人間，便是來收人的。這就意味着，今夜有一條新的亡魂，将被帶去地獄。

此時方朔還不信邪地想：會不會今夜還有其他人死了？

他便在聖地多逗留了幾天，卻并未聽聞有哪家死了人。

此時方朔若再看不出這事有蹊跷，那就是白驅了那麽多年的鬼。于是，他重新翻出當年謝秋遲一案的筆記，從頭到尾細細讀了一遍，設法搜尋當初那只鬼，想找它盤問個清楚。

他終于找到那只鬼時，便是在地獄大門口，剛問了沒幾句，卻看見他身邊跟着條魂魄，還是條活人的魂魄。

他直覺這鬼又要作亂，還沒想明白他究竟打的什麽算盤，魂魄便讓人生生拽進了地獄。

他在地獄裏飽受烈火煎熬，心思卻越發清明，所有的事都想了個通透。他明白過來那鬼是受何人指使，也明白了他為何要帶一條活魂來地獄，更是明白了當初謝秋遲先知一案的緣由。

其實一點都不複雜，先是找來一只鬼，又按照那鬼的特點，一條條地給謝秋遲編排好罪狀，便可輕易讓人們相信，謝秋遲确乎是被惡鬼附身了。

而在整個過程中，有一個環節必不可少，那就是由一位有口皆碑的驅魔人，為案件一錘定音。

從那紙邀約開始，便是一場處心積慮的布局，一步步引誘着方朔，為謝秋遲先知的棺木親手合上蓋子。

方朔絕望地意識到，現在喬星河的魂魄肯定不在地獄裏了，可如今他依然欠謝秋遲先知一個清白。

更糟糕的是，如果先知預言為真，那麽不出五年，人間便要迎來末日浩劫。因而他必須逃出地獄，重返人間，為謝秋遲先知昭雪，也提醒世人為近在眉睫的末日浩劫做好準備。

可他好不容易逃出地獄的火海，卻發現自己寸步也離開不了這座村莊。這地方叫天不應，叫地不靈，荒涼到壓根不像是人間的地方，他那一肚子的話，就算是叫破喉嚨，也只能說給一座空村聽。

不過，絕望之餘，他破解了當初鬼地獄換魂的法子，想着未來若有機會，興許能作為證明謝秋遲清白的旁證。

如今真相水落石出，南向生心裏卻還剩一個疑問，算是替韓家人問的：“那為什麽是韓致遠？據我所知，他本分守紀，從不招惹是非，你甚至都很難注意有這麽個人存在。”

方朔道：“正是因為他的本分。這地獄還魂的法子，是要用一個無罪的活人，去替一個有罪的死人受罪。韓致遠心善，從來沒有染過罪孽，就成了最佳的選擇。”

南向生哼笑了一聲，心想，讓無辜者去替重罪者受罪，造物主這脾性，倒是一以貫之。

宋時霁問：“你有沒有再見過謝秋遲先知？”

方朔搖頭：“我還有什麽臉去見他啊……”他說着，俯下身去，哭了出來。

宋時霁和南向生雙雙沉默，此時此刻，也想不出什麽話可以安慰他。

過了一陣，方朔平靜了下來，自己先開口了：“這些年，我一直在這裏，想說什麽，也沒人能聽到。到現在，連外邊過去幾年了，都快不知道了。也不敢知道，越是知道時間，就越知道末日将至，而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有時候我在想，這死城荒涼得就像是被神遺忘了，說不定末日到來時，也會把這裏忘了呢。那倒也好，不如就讓我在這人間的地獄受盡折磨，一直到死。”

宋時霁堅定地道：“你放心，我們一定會治好你。”

“謝謝你，”方朔對宋時霁說完，目光又移向南向生，“謝謝你們，如果不是我當初判斷失誤，冤枉了謝秋遲先知，世人也不會對末日浩劫毫無準備。你們是在替我收拾殘局。”

宋時霁輕聲安慰道：“不全是你的錯。”

方朔苦澀地笑了笑，又道：“今晚，我把地獄換魂的法子給你們寫下來，明日一早，你們來取吧。”

離開方朔的磚房後，她們在附近一間廢棄的酒家裏搭了個鋪，湊合着過了一夜。按方朔說的，第二天一早便去他的住處找他。

第二天她們很早就起來了。

南向生發現，她們從酒家到磚房這一路上的束鬼索，一夜之間全被撤掉了。

她這一路走得暢通無阻，心想這個方朔倒真是個明理之人，雖然剛見面時恨不得扒了她的皮，但講通了之後就再也不介意她半鬼的身份，最後甚至還對她道了句自己都不知道是否擔得起的謝謝，說話做事如此光明磊落，的确不失為一位君子。

如果他不是驅魔人，或者自己不是惡魔，說不定可以坐下來喝杯茶——加了茶葉的那種茶——或者再一起品品酒，當個不鹹不淡的朋友。

只是這個願望，恐怕要等到下輩子了。

走廊盡頭的那扇門，與昨天一樣虛掩着。可打開門後，她們卻未見方朔的影。

直到她們将門推開了些，突然聽見門板發出一聲不大不小的碰撞聲，再一看，撞到的是兩只穿着鞋的腳，晃晃悠悠地懸在空中。

方朔，自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