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繁生(一)
繁生(一)
這一夜無星無月,只有天地交接的遠方隐約透出一線火光,卻也像這邊陲之地飽受戰火灼燒的荒原一般,瑟瑟在淩冽的冬風裏,奄奄一息。
這片焦土上亦是一片漆黑,貧瘠的土地吸飽了血,竟孕育出一棵羸弱的樹來,孤苦伶仃地立在荒原上,經歷一整年的戰火紛飛,竟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而樹下站的一個人。
南向生一手提着劍,閃爍着詭異光芒的妖血順着劍尖無聲流下。
樹下突然出現一青衣女子,眸色淺淡,對她微微颔首,笑道:“辛苦了。”
南向生微微一怔,收劍入鞘,大步上前走到她的旁邊。她哭笑不得:“宋夫人真是,明明身子不好……為何不好好待着,若是讓宗主見了,少不了擔心着急。”
宋夫人溫聲道:“不礙事,他們正在商議戰事,我實在不放心你,偷偷跑出來的。”
南向生悄聲把受傷的手往袖子底下藏了藏,不以為然道:“我有什麽好不放心的,一幫小雜碎而已,旁人巡邏也不放心,不如自己來——倒是夫人您不讓人省心。”
宋夫人失笑道:“你真是厲害多了,連我也要說教?”
南向生笑嘻嘻道:“晚輩不敢。夫人您随便說,打我罵我都行。”
宋夫人與閻婆婆交好,還未成婚時便時常找閻婆婆,那時她便見了幼時的南向生。
随着南向生漸漸長大,宋夫人也嫁了人,她與南向生又交談到了一起,來往不多,卻也情誼深厚,成了忘年之交。
“宋夫人可知道這回又在商議何事?”
“宗主只說是妖王出世一事,”宋夫人道,“其他的,我也不清楚。只聽旁人道此物兇險至極,若是真的放出來了,恐怕沒有幾分勝算。”
南向生眉頭微蹙,轉而又粲然一笑:“怕什麽,敢來我便敢殺,到時候好找宋宗主讨一杯酒喝。”
宋夫人掩唇輕笑,說話間,二人已走到燈火前。簡陋的木門“吱呀”一聲,探出一張笑容滿面的臉來,方頭方耳,體态敦實,一時南向生沒想起這是哪位家主來,倒覺得像什麽妖魔鬼怪,身邊的宋夫人一禮道:“鄭宗主。”
南向生訝然。那妖魔樣的鄭宗主對着宋夫人一拱手:“等您許久了,請。”
趁着宋宗主回頭,南向生對着宋夫人眨了眨眼,作了個口型道:“我怎麽記得鄭宗主不長這樣?”
宋夫人輕聲道:“鄭家的易容術。”
南向生嘴角抽搐,心道這易容也是偷天換日的神技,居然連體型都可以自由變換。
跟着人進了屋,才發現一屋子人皆是面色凝重。南向生把瓷娃娃似的宋夫人小心翼翼的交給宋宗主,算是完成任務,忙扯了一人低聲道:“怎麽樣?”
答話的卻是方才那位鄭宗主,“南小姐辛苦了。實話實說,不怎麽樣,妖族此戰大敗,照常理來看,應當休養生息才對,可我們的探子來信說妖族正在計劃下一輪進攻,并且士氣極旺,恐怕是妖王将出。”
南向生道:“也可能是虛張聲勢。畢竟妖王要百萬人血祭,雖然從戰争開始至今雙方都死傷無數,但應當還到不了這個程度。”
宋宗主低嘆一聲:“東南秣陵,邪氣極盛。”
那便是真的了。南向生心道,不過面上卻沒有意思慌張焦慮,實際上她也的确不怎麽在意:“那便在他殺人前先把他打回地底下去,秣陵古戰場埋的屍體多,也應是我的地盤才對。”
另一人忽然道:“南小姐就這麽有把握?那妖王可是百萬人血祭才出世一回啊!這萬一出了差池,誰付得起這個責任啊!”
語氣是七拐八拐的譏諷酸腐,南向生狐疑地瞥了他一眼:“自然是有把握才說的,僅憑一人之力自然是不行,但只要由我牽制,各家聽從我的安排,自然是小事一樁。”
“南小姐話不要說滿,如何保證安全?各家弟子自然是聽宗主的,這萬一失敗了……”
言下之意,你一個半鬼哪來的臉面命令我們。
南向生想了想,還是沒把這話說出口,轉而笑道:“原來這時候還要和我糾纏這個問題,那我只好說,誰來吸引火力牽制妖王都一樣,只是小心千萬別死了,不然後果可能非常嚴重。”
此話一出,頓時一片沉默。南向生雖是半鬼,但确實天賦異禀,與妖族一直僵持對世家有了南向生的加入後,逼得妖族連連敗退,戰無不勝,不得不說有她大半的功勞。而半鬼終究是半鬼,越是強大,便越是令人懼怕。
衆人面面相觑,的确也再找不出比南向生更适合的人選。最終還是由宋宗主牽頭,将此事暫且全權交付給了南向生。
于是在一片道賀勉勵聲中,衆人各懷心事,不歡而散。
南向生揣着幾張地圖,從房裏搬了一壇酒,就着寒風裏的血腥味,一口一口灌下去。
“怎麽在房頂上,這麽冷,快進屋吧。”
南向生一低頭,不禁吓了一跳,連忙從房頂上一躍而下:“我的天吶,宋夫人,我真得去找宗主好好告上一狀,讓他把您鎖起來看好了,可千萬別亂跑了!”
宋夫人擺擺手,“我和他說了來看看你,沒事的。今日那些事,我自會找他們說說,盡力幫你擺平,你只管放手做便是。”
南向生啞然失笑,“好,多謝宋夫人了。”
低頭,便看見一個大約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正站在她母親身後,一眨不眨地看向她。剛才只顧着和宋夫人說話,竟沒注意到她的身後還有人在。
宋夫人也注意到了南向生正盯着自己的女兒看,笑着拉過自己的女兒,向南向生介紹道:“這是我的女兒,今年十二歲了,她叫宋卿。快,叫人。”
女孩兒低頭抿嘴不說話,宋夫人尴尬笑着:“這孩子打小就這樣,不喜歡說話。”
“哦,不妨事。這女孩兒我之前見過,生的好看,就是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沒來得及問。沒想到是你家的。我記得她好像還有個哥哥吧?”
宋夫人點點頭:“對,她的哥哥叫宋瑜,前些日子染了風寒,不便出來見人。”
南向生笑着,扶她進了屋,點了燈又燒起火盆,好一會屋裏才暖和起來。
她忙着的這一會兒功夫,宋夫人從懷裏摸出一條白蛇來,盤成了一圈,也不知是死是活。
“路上看見的,想着也許是逃難的,太冷,冬眠了。”
南向生捏了捏那蛇,搖了搖頭,“快成蛇幹棍了,能不能活看造化吧。”
宋夫人眯眼笑道:“那我可得好好伺候着,怎麽說也是一條命。”她說着又把白蛇收了起來。
她對南向生招了招手,讓她伸出手來,指尖在已經快愈合的傷口上點了點,“方才就看見你受傷了,也不說一聲。”
南向生笑道:“是小傷,沒事的,砍了我的手腳都一個小時給你長回來。”
話雖如此,但宋夫人依舊執意要替她包紮,南向生連連阻攔,“紗布已經不夠用了,連衣服都能撕了充充數,就別在我這裏浪費了。”
然而宋夫人聞言就真的往衣服上撕下來了條布料。
南向生哈哈大笑,“讓宗主知道了,還不把我扔出去喂妖怪?”
宋夫人也笑,“我把你當親人,自然也是他的親人,有何可氣?”笑完又有些惆悵,“你方才在各位家主面前說的話,未免有些盛氣淩人了,他們聽了是要不高興的。”
南向生依舊笑,“他們高不高興我不知道,反正我挺高興的,我說的是實話嘛。”
“你呀……”宋夫人無奈道,她一手拖着下巴,望向黑漆漆的窗外:“我有時是真的羨慕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果然是年少心性,無拘無束。”
“若非如此,枉生為人。”
“唉,人是生而身不由己。”
南向生一笑,“我猜,這時候不管我說什麽,夫人下一句都是‘你還小,等你長大了就明白了’是不是?如此我就不讨嫌了,這麽晚了,夫人還是早些回去吧,莫讓宋宗主等急了。”
宋夫人微微颔首,南向生把她送到他們住的屋前,看着宋宗主迎她入了屋,才轉身準備離去。
“等等。”有人叫住了她。
南向生回頭,見是宋卿,便道:“怎麽了?宋……額……”
“宋卿,”小姑娘看着她,直言不諱道,“我讨厭你。”
南向生微微一愣,被這丫頭過于直白的話震驚地半個字都說不出來,其他人讨厭歸讨厭,起碼不會當着她的面說出來,而這姑娘竟直接當面說了出來。
她無語半刻,但還是問:“……額,你為什麽讨厭我?”
“我讨厭你的這一身黑衣服。”
“這就是你讨厭我的理由?”
宋卿點頭,又翁聲翁氣道:“……你就不懷疑我娘為什麽靠近你?”
“我為什麽要懷疑?還有,小孩子不要當着陌生人的話說你娘的不好,可不可以呀?”
“我沒有說不好!”她皺眉看向南向生,“……你離開。”
南向生樂了:“為什麽?這可不是你說能離開就能離開的,你還是快回屋吧,別再染了風寒!”她說着就轉過身去。
南向生的背影決絕,沒有留給宋卿答話的機會,只聽着宋卿在她的身後喊着:“你走就是了,哪裏還需要什麽理由!”
南向生覺得好笑,絲毫沒有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開門,把遺落在院子裏的壇子放在桌上,鋪開被揉的皺皺巴巴的地圖,凝神在上面勾畫标記起來。
一定不能有差錯,一定。
等她再擡起頭,天際方明。
南向生伸了個懶腰,長長呼出一口氣,微微一笑。
“一切都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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