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長辭(一)

長辭(一)

說來也好笑,往常講起這些事的時候,她分明是沒有感覺的,仿佛換魂的人不是她一樣,可真正到分別的時候,才驚覺出不舍來。

夜色漸濃,宋時霁靠在牆邊,擡眼看着窗外的那一點慘白。

過了很久,她忽然開口,聲音有些幹澀:“你到了天界,要好好過。”

她就這樣靜靜地坐着,也并未轉頭,此時已是半夜,她也不知南向生有沒有入睡,可她并不在意,似乎本來也沒想要南向生回答她。

而南向生并沒有入睡,從剛才到現在,一直睜眼看着那一面漆黑,輕聲道:“嗯。”

“如果有事,記得去找兄長,他叫宋肖恒,有他在,沒有人會為難你。”

“嗯。”

無非就是那麽兩句話,最近這陣子她幾乎每天都要說一遍,都快讓她給說爛了。

可是在赴死前的最後一晚,她嘴裏還是念叨着同樣的幾句話,每得到南向生一句肯定的答複,她便很努力地告訴自己:看吧,她會過得很好。

沒什麽大不了的,就算自己見不着也沒關系。

……

地獄大門固若金湯,戒備森嚴,看這架勢,定以為裏面也是一片密不透風的鐵獄銅籠。

實則不然,一旦進了門,視野會變得極為開闊,樹木叢生,水流涓涓,若不是那樹葉和河水都呈現出一片幽暗深邃的黑,說這裏是一片茂密繁盛的叢林也不為過。

只是這座叢林,竟詭異地生長在懸崖峭壁之上。渡過一條烏黑的河,沿着河岸走到頭,才發現腳底是一片深不見底的火海,而自己則站在懸崖邊。

從遠處看才知,這地獄大門竟是長在山頂上。詭異的是,這座山是倒放的,上頭寬,下頭窄,整座山被一團火焰吞沒,那火焰同樣是上寬下窄,像是為山量身定做,将山咬得嚴絲合縫。

這座倒放的山,從山頂往下,便從地獄第一層到了第九層。越是往下爬,山勢越高峻,山路越崎岖,空間越偏狹,而火勢也越旺。

人間有罪的亡魂到了地獄,便按照罪孽的深重程度,分別住進九層地獄,由地獄裏專門的獄卒看守,每日受着火刑,待到過了受刑的日子後,便安排投胎轉世。

而那些來路不明的亡魂來到這裏,則會被集中關在一個地方,等到身份核實後才會繼續下一步。

而韓致遠的活魂就在那些亡魂中。

在去換韓致遠活魂的路上,南向生還見到了一個不太熟悉的熟人——方朔。

方朔犯的是自殺罪,本應住在第二層。但由于衆望所歸,剛一進來判官便給他判了第四層,沒幾天獄卒又偷偷把他帶去了第五層。

而此時此刻,他已經站在了用來投胎的石頭上。

他看到了不遠處的南向生,南向生對他微微颔首,算是在為他送行。

方朔已悄然阖上了目,想到自己窮盡一生,最後竟落得一屁股的債,還都沒法親自償還。

還有那虧欠了一個人的……

想到這裏,方朔猝然睜眼,雙眸發光,緊盯着南向生,又擡手對自己的眼睛比劃了

一陣。

南向生明白他想問什麽,猶豫了一瞬,最終,對他搖了搖頭。

一時間,方朔臉上風雲驟變,諸多複雜的情緒此起彼伏,可還未來得及細細辨別,下一秒便讓一道白光全數卷走,連同這條亡魂一起帶去安息。

至此,懊悔、愧疚、不解、憤怒……再是難平,如今也只能安息。

其實在那一瞬的猶豫裏,南向生不是沒想過,要不就騙騙他,跟他說謝秋遲已經如他所願,重獲光明,也能讓他走個心安。

可方朔若是鐘愛自欺之人,當初也不會為了彌補過錯,落得如今這般下場。自己若是在他終了之時,硬要塞給他一個謊言,那才是對他生命最大的踐踏。

有些錯一旦犯下,有些債一旦虧欠,便要抱憾終身,至死不休。

……

“你們應該把活魂和亡魂分開的,”南向生指了指牢房道,“太不容易找了。”

幾個小卒聽見她的話,幽怨道:“您說的輕巧,活魂百年難遇,牢房一直閑置下去也不好,再加上現在用地這麽緊張……”

南向生擺擺手,示意小卒別再說下去了,又催促它們趕緊布置陣法。

小卒們布完陣後,韓致遠便一直呆在陣裏,随時等候施咒。

終于,他感到一股強烈的拉力,眼睛一閉一睜,便從裏面的茫茫火海裏,到了地獄門口。南向生緊随其後。

他穩穩落地,扭頭錯愕地看向南向生,一句疑惑還沒有問出口,就感覺身子在一點點虛化變輕,很快就随一道白光離去。

南向生站在原地,略有些無語地挑了挑眉:早知道換魂這麽快,應該晚些時候再換。

然而想想終歸是想想,換魂是片刻都不能耽誤的,她搖了搖頭,負手悠悠走進地獄大門。

自進入地獄起,宋時霁便呆在法陣裏,寸步未動。

腳下烈火翻騰,四周煙塵滾滾,時不時又有面目猙獰的獄卒押着慘叫的亡魂路過,她微微皺了皺眉。

宋時霁擡頭一瞧,遠遠就看見了南向生的身影,眸子瞬間亮了起來,似是松了一口氣,劫後餘生般地朝她大步奔來。

她的一舉一動,南向生全都收入眼底,心裏看得難受,卻又不想流露出來,走過去的一路上,一直竭力收拾着心情。

待走到宋時霁身邊,已是一臉眉開眼笑,歡快地拍了拍她的肩:“小神仙,咱們的合同,這下總算是結了。”

宋時霁怔了怔,沒想到她第一句會說這個,不過還是答道:“嗯。”

南向生歪着腦袋,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陣,對她伸出一只手。

宋時霁垂眸,不解地看向她。

“合作愉快啊。”

“……”

見那只手半天沒有收回去的意思,宋時霁當真接了過來,又握住上下搖晃了兩下,仿佛真是一對在商言商的生意場夥伴。

握得差不多了,宋時霁剛想要把手抽回,對面卻突然加力一拉。那只方才與她相握的手,如今正捏着她的下巴,将她拽向自己。

冷不防地,南向生在她嘴唇上蜻蜓點水似的啄了一下。

這是她第一次,正大光明地親她。

南向生幻想過,像這樣親宋時霁,宋時霁會是什麽樣的反應。

會不會是不知所措?她覺得自己一定很酷。

但是到真正實踐的時候,她摒棄了啄吻。把這個偷來的啄吻,變成了一個深吻。

宋時霁尚還不習慣火海,連呼吸都極為困難,如今再讓一張嘴給堵着,更是喘不過氣來,舌頭伸進南向生的口腔,嘗到的淨是嗆人的硝煙味。

這讓她十分不适,逼近窒息,卻還是沒有停下。

兩人都沒有停下,伫立在這茫茫火海裏,将這個硝煙味的親吻,拉得很長很長。

分開時,南向生目光迷離,在宋時霁臉上流連了好一陣,似是不舍,很久以後,她終于清了清嗓子道:“走吧,我帶你下去。”

剛走到煙霧彌漫的山梯口,南向生駐足,從身上掏出兩個鐵環,将其中一個遞給宋時霁。

宋時霁垂眸,雖然并沒人告訴她這鐵環是作何用,但她自己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先前她獨自在地獄裏呆着,早已發覺每一個亡魂腳上,都戴了一個腳環;而他們身前的獄卒手上,則戴了一個手環。這腳環和手環看似沒有牽連,可獄卒若是手上使勁一拽,亡魂也會随之陡然一動,更有甚者會直接栽倒在地上。

顯然,在這兩個鐵環間,存在着某種感應。

實則這一個腳環和一個手環,組成了一條看不見的“鎖鏈”,是地獄的獄卒專門用于看押亡魂的。

腳環完全受控于手環,一旦亡魂戴上腳環,便只有擁有手環的人可以為其解開,相當于将行動自由全部移交給了獄卒。

宋時霁剛才見到的亡魂,幾乎都是癱倒在地上哭喊連天,由前面的獄卒拖曳着前行。

那畫面,着實是慘絕人寰,叫人心驚肉跳。

南向生說這地獄裏地形崎岖古怪,四處又是濃煙瘴目,不如她們倆也戴上以防走散。說着,她已經迅速戴好了手環,又把腳環遞給宋時霁,等她接過去。

這時,一名獄卒迎面走來,沿着山梯拾級而上,手上漫不經心地拖着一條亡魂,硬生生地從一級級的臺階拽上來。

再一看,那條亡魂已經磕得頭破血流,在那山梯上留下一條鮮紅的血跡,卻還一直以頭搶地,撕心痛哭。

南向生只看了一眼,便趕緊垂下目光,催促道:“快點兒吧,這地獄我是一刻也不想呆了。”

宋時霁戴好腳環,跟随南向生沿着山梯往下走,從第一層下到第八層,一路上淨是在繞圈,宋時霁已經暈頭轉向,再加上凡所至之處必有烈火,燒得她疼痛難耐,腳步越發沉重。

到了第八層的入口,南向生問她:“難不難受?”

宋時霁緩緩搖頭:“不難受,你還好吧?”

“我當然不難受了。”南向生看着她發白的嘴唇,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沒有拆穿她。

都這個時候了,總不能還強求她說真話,又淡淡地補了句:“撐不住了就告訴我,我們馬上離開。”

宋時霁沒有應聲,目光卻一直看向遠處,忽然開口:“你經常來這裏?”

“不……你在看什麽?”

南向生循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見遠處有一位獄卒,一動不動站在一棵大樹下。她周遭的火勢格外兇猛,幾乎已經将它整個人包圍。

看來是地獄裏品級最低的獄卒,工作就是站崗,沒日沒夜地站崗,而它運氣又不太好,恰巧安排在了這火焰旺盛之處。從它那痛不欲生的表情看得出,應當還不怎麽習慣,是個剛上崗不久的。

南向生道:“它們啊,剛開始都得從獄卒做起,等到資歷深了,才可以去人間,但是到了人間,渾身會疼。”

宋時霁問:“你做生意做了多久?”

南向生想了想,道:“五六百年吧。”

宋時霁遲了片刻:“這麽久?”

南向生撇嘴:“比起它們我還是差點兒。它們有的熬了幾千年,到頭來還是只能做個獄卒。各人情況不同,保不準得熬多久,永遠離不了地獄也是有可能的,要不然怎麽有那麽多惡魔自殺呢,說起來,倒真希望人間犯罪的能少點兒,這兒的人手都快不夠了。”

宋時霁蹙眉:“自殺?”

“嗯,”南向生挑了挑眉,“其實惡魔跟你們天神仙一樣,也是永生的,但是大多數惡魔也就活個一兩百歲吧,不過都不是被殺的,全是自殺的。”

“為什麽?”

“日子望不到頭了呗,有的熬了幾百年也沒能熬出地獄,還有的就算到了人間,每天依然疼得死去活來,也看不到什麽好起來的希望,便自我了斷了呗。”

“怎麽自殺?”

“喏,”南向生瞟了眼身側的一個火湖,五六個惡魔坐在湖邊,一個正在往湖裏去,還有一個正一動不動站在湖中央,燒得只看得見半邊身體,“跳火湖咯,不過這種火湖跳了是死不了的,只是會消失一陣子,之後又給你原封不動地送回來,但你所有的資歷都清空了,又得從最底層的獄卒做起。

當然,能消失一陣也算能短暫地解脫一陣,所以每天還是有不少人去跳的。跳了就回不來的火湖,這裏只有一個,執意要尋死的,都是去跳那個。”

她沒說是哪個,不過她們都心知肚明。

自然是地獄最深層的那個。

也就是宋時霁馬上要跳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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