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長辭（二）

長辭（二）

這時她們已經走完了第八層的山梯，到了一片平地。

南向生道：“到了。”

地獄從上往下，空間越發狹小，人煙也越發稀少。到了第九層，已經不見亡魂，連個駐守的獄卒都沒有，放眼望去，只見一片空曠的泥地，以及兩三裏路開外，一片熊熊燃燒、火焰彌天的火湖。

“婆婆的年紀很大了，出去之後得好好照顧她了……”南向生的聲音低低的，似乎在呢喃她出去之後的計劃，可沒來由的，宋時霁的心頭卻狠狠一跳，生出了一股不詳的預感來。

南向生偏過頭，對宋時霁微微一笑道：“我在半鬼裏面，是活的很長的一個了，已經沒有遺憾了。”

這話來得突兀，宋時霁心裏一頓，側眼瞥了瞥她，還沒來得及仔細琢磨，南向生已經邁步向前走去，又扭過頭來，朝她吆喝了一聲：“快走啊。”

宋時霁稍整心緒，快步跟上。

南向生一直走在前面，步子邁得極快，起初宋時霁覺得她是要帶路，可此地一馬平川，似乎也沒有帶路的必要。

以宋時霁的步速，要跟上她不成問題，只是南向生這步子越邁越快，難免讓人覺得古怪。

宋時霁跟了一陣，心裏越發古怪，正想要開口叫住南向生，可她剛往前邁了一步，卻感到一個強烈的拉力将她往回拽。

她又向前掙了掙，發現挪動不了，喚了一聲：“南向生，你……怎麽？”

此時南向生已經走出了半裏路，沒有聽見她的呼喚，便沒有轉身，還在繼續往前走。

宋時霁又喚了一聲，這次大聲了些：“南向生。”

依然沒有轉身。

宋時霁又試了試，發現她可以後退，可以向左，也可以向右，但就是無法向前多邁一步。

她第三次叫了：“南向生！”

不遠處那人終于應了她一聲：“嗯？”

“我走不了。”

“走不了？怎麽會？你快跟上。”

“……真的走不了。”

南向生背對着她，拖着嗓子，慢條斯理地道：“興許是你太累了吧，那你就慢慢走，我先去前面等你，給你找個好位置。”

宋時霁又竭力一掙，還是沒法動，眼看南向生越走越遠，心裏越發不安，沖着前方的背影喊道：“不如你——”

她本想說，不如你拉一拉鎖鏈，看看能不能拽過去。可話還未說完，她又想到南向生已經走了那麽遠，自己卻一點兒都沒受鎖鏈牽扯，反倒還沒法——

沒法往前走……

鎖鏈……她猛吸一口氣，恍然醒悟。

“南向生，”再次開口時，她的聲音已經結起了一層堅冰，“你把手環放哪了？”

“手環？咦，奇了怪了，”南向生的背影越來越遠，就要消失在迷霧裏，“估計是走着走着弄丢了吧，無所謂了，反正現在都到了。”

宋時霁道：“停下。”

“……”

宋時霁四周張望，焦急地尋找手環如今綁在何處，卻讓迷霧蒙了眼，什麽都看不清，而南向生也離火湖越來越近。

她猛地抛出自己的佩劍，越過迷霧，穩穩地伫立在南向生面前，企圖用這種方法阻擋她的腳步。

可惜沒用。

“南向生，你停下啊！！”她大喊。

此時南向生已經走到了湖岸邊，靜靜地站立了一陣，終于轉過身來，看向宋時霁，腳下卻還在緩緩後退。

宋時霁從袖中摸出一張符箓，面如冰霜，冷聲道：“回來。”

“也不是什麽大事，”南向生一邊後退，一邊心平氣和地道，“我不都跟你說了嘛，每天都有很多惡魔跳湖自殺的，也不多我這半鬼一個，反正他們早就看我不順眼了，我……我這還順帶做好事呢。”

“你——”宋時霁哽咽了一聲，“你回來。”

“你就當我是不想活了吧，本來活那麽長也沒什麽意思，你……千萬不要往心裏去。”

聞言，宋時霁面色一凝，頓了片刻，怔怔地道：“不要往心裏去？”

南向生張了張口：“我——”

宋時霁又重複了一遍：“你說，不要往心裏去？”

“……”

宋時霁垂下了頭，如同魔障了似的重複着這句話，仿佛是覺得它格外艱深難懂，需要念許多遍，才能通曉其中真義。

看着宋時霁這副模樣，南向生在心裏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知道自己說了混賬話，卻不知如何解釋，只能蒼白無力地試圖開口：“我不是——”

這時，宋時霁擡起頭，眼眶已然紅潤：“你說，不要往心裏去，我怎麽不往心裏去？你是我的愛人，你說的每一句話我怎麽不往心裏去？！”

南向生瞪大了眼，張了幾次嘴，卻只能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最後索性眼一閉，心一橫，轉身快步奔向火湖。

剛跑了沒兩步，她卻感到一股強力正中脊背，将她擊倒在地。

她的背後貼着一張千斤符，所受到的重量取決于施法者所注入的法力大小。現下這一張小小的符箓，能在瞬息之間将一個成年女性擊倒在地，可見施法者注入了多少法力。

“你……”宋時霁咬牙切齒，面色冷厲，聲音顫抖不已，“你別去那裏，你給我回來，去那裏的人不是你。”

南向生趴在地上，竭力匍匐前行，白色的衣袍已經被污泥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身上的重量越來越重，她也越爬越慢，痛苦地呻吟起來，嘴裏卻還氣若游絲地發聲：“你……你別……”

見她這般虛弱，宋時霁非但沒有心軟，反而扔出了一張換位符，貼在了南向生的腦門上，還往千斤符中注入了更多的法力，誓要把她那句已經到了舌尖的求饒給逼出來，這樣就能順理成章地把兩人的位置調換。

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她靠近那個地方。

此時南向生已經筋疲力盡，氣息奄奄，卻還是一邊爬一邊念叨：“別……別……”

宋時霁乘勝追擊，法力又加強了些。

終于，南向生嘶啞着嗓子，吼出一句：“別留下我一個人！”

此言一出，宋時霁仿佛瞬間石化了，手上捏成的決也漸漸松了下來。她神色空洞，目光呆滞。

南向生癱在泥地裏，還在失魂落魄地念叨着：“別留下我一個人……別留下我一個人……”

這麽念了好一陣，她才反應過來宋時霁那邊沒了動靜，也來不及想是為什麽，手腳在地上胡亂刨了一陣，終于連滾帶爬地進入了火湖。

剛才南向生那句話，如同給宋時霁下了定身咒。她動彈不得，只能在渾渾噩噩中，眼睜睜看着南向生步履蹒跚地往火湖深處走，一步步走向死亡。

等到南向生走到湖中央火勢最旺處，她終于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看見宋時霁目光渙散，好像在看她，又好像只是望着虛空出神，過了好一陣，眼睛才終于聚了光，身子劇烈一震，好似出竅的靈魂終于回歸肉身。

剛才那個冷戾兇煞的人，一轉眼就不見了。

宋時霁擡起頭來時，表情又回到了南向生最熟悉的樣子。

南向生努力扯起嘴角，擠着眼對她笑了一下。

“我，”片刻的沉默後，宋時霁的眸子倏地一亮，急聲道，“我去書閣找方法……總會有法子的，你不會的……”

“……”

宋時霁又道：“我，我還向天界上報你的功績，讓他們給你立豐碑。”

南向生沒有說話，只是面帶微笑，靜靜看着她。

剛遇見時，她曾興沖沖地跟宋時霁說，被火湖灼燒是很疼的。

現在親身體驗過她才知道，豈止是簡簡單單的疼。她的身體曾歷經那麽多疼痛，卻還是不得不承認，這是她此生最痛的一次。

她又隐約想起，當初自己上前跟宋時霁搭話，可是沖着她的財産去的。現在可好，財産沒拿到，還把命給搭進去了，放眼整個生意界，有比她更冤的冤大頭嗎？絕對沒有。

她完全值得釘在恥辱柱上，供所有來人警惕防範。

可是，即使如此，看着宋時霁安然無恙地站在那裏，不需要承受這樣的痛，她還是覺得好開心啊。大抵真是應了一句“色令智昏”，連她自己都納悶：都死到臨頭了，怎麽還這麽開心啊？

然而開心是真的，痛也是真的。起初她努力地笑，想讓宋時霁最後一眼，看見的是她笑的樣子。

可後來她實在控制不住，疼得面目扭曲，把所有的痛苦和恐懼都叫了出來，叫得聲嘶力竭。

而她的每一分痛苦，宋時霁都看在眼裏。

她多想把那些苦難都分到她的身邊來，可卻又無能為力，如同置身曾經那個可怖的噩夢裏，卻比噩夢還要可怖上千倍萬倍。

那些給不了的擁抱和親吻，此刻都化作尖釘，如一場飓風從極遠處襲來，密密麻麻地戳進她的心口，拼命地向外拽拉，誓要将他的心撕得四分五裂。

南向生的身體已經呈半透明了，連同她的尖叫聲，也蒙上了一層遮罩，混混沌沌的，像是從遙遠的海底飄來。

“宋時霁。”南向生喊道，見宋時霁能回應她，她便展開了眉頭。

“宋時霁——”這次她拼盡全力地喊了一聲，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她笑着，發絲在身後亂舞：“你很好，所以你要好好的活！你——替我好好活下去啊！”

此刻，宋時霁想起了謝秋遲在她面前曾經說過的話——“你在這裏疼過嗎？”

咔嚓！

這聲音清脆而空靈，如山澗流水潺潺而下，沖涮着谷底岩石。如此悅耳動聽，一聽就不該是屬于地獄的聲音，于此情此景，更是離奇古怪。

咔嚓！咔嚓！咔嚓！聲音此起彼伏，接連不斷。南向生了定神，四下搜尋，想找到聲音的來源。

忽地，她的目光停留在了宋時霁的身上。

她的身體上，遍布傷痕，這竟是在一瞬間發生的事！南向生似乎看到了，在那層□□之下，宋時霁的靈魂已經破敗不堪。

可不應該啊！宋時霁的魂魄，有鏡幽保護着，怎麽說也不會——

正當南向生想再一次定睛細看時，宋時霁周邊的一層淡淡的光暈，已經一點點地，被染成了血紅。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宋時霁的後背已經讓鏡幽的碎片劃出一道道血淋淋的口子，鮮血齊齊地流了出來，目之所及，淨是鮮血淋漓，觸目驚心！

鏡幽已經徹徹底底地碎了。

雖是低垂着臉，南向生依然能看見她滿臉的痛苦。

忽然之間，南向生停止了尖叫，臉上也沒了表情，連焚燒都不覺得痛了。

并非真的不痛，而是讓另一種痛給徹底蓋過了。

當她在湮滅前的最後一眼裏，看見宋時霁一手支地，一手捂嘴，頂着一具血跡斑斑的身體，狼狽不堪地趴跪在地獄的湖岸上時，她知道她想錯了。

剛才那不是她此生最痛。

現在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