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長辭(三)

長辭(三)

“領事!”

當空襲來一陣疾風,宋時霁并未回頭,矮身錯過襲來的妖物,佩劍反手一挑,将那只嬌小的貓妖打落在地,劍柄一橫,又攔住打紅了眼的狐妖。

貓妖蜷在地上瑟瑟發抖,擡着爪子膽戰心驚地看了一眼那滿口森森獠牙的狐妖,餘光瞥見宋時霁,忽而眼中一亮,一下子撲了上來哀嚎道:“是您嗎?!救救我我不想死!”

一名面容俊朗的男孩三兩步上前,将那只狐妖提起,又蹲下身來沖那只貓妖笑道:“這位可是宋時霁領事,你找她救命是不是找錯人了?”

那貓妖松了爪子,一臉茫然,“可她明明……”

男孩俯身提起貓妖的後頸,指尖一陣白光,那妖物立刻閉了嘴昏迷過去。

“走吧。”

男孩點點頭,可沒走兩步,突然爆了粗口:“我靠!”

一個滿身是血的年輕修士忽而從天而降,一下子栽倒在兩人面前。還好男孩立刻停住了腳步,沒有直接踩上那張血淋淋的臉。

可那人卻像沒事人一樣,就地爬了起來,胡亂抹了一把臉,人模狗樣的一禮,笑嘻嘻道:“神仙大人,辛苦您了。多虧了您,妖族叛亂才能這麽快鎮壓下去。”

新妖王出世,實力是比百年前的妖王還要強,可偏偏在這個節骨眼,南向生卻遲遲沒有動靜。

幸好有幾名神仙願意來幫忙,相傳是一名女神上天喊了幾個人下來,不過這不妨礙阻止妖王出世。

自從宋時霁他們加入仙門世家一方,各家通力配合,不過短短兩月便扭轉了戰局,将那還未從地底漏出頭的妖王扼殺在了搖籃裏。

宋時霁道:“無事,你們也辛苦了,各家如果再沒有什麽事情的話,兩天後我們便回去了。”

那修士笑道:“臨行前我們還是要給你們辦一個歡送會的,以後有空常來玩啊。”

歡送會宋時霁自然是不會參加的,她在那天一早就回了天界,一回到那兒就把自己關在了書閣。

她站在書架前,竟然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在人間待久了,回來了真的很不适應。

翻書之餘,又恍然間想起那天在地獄的境況。

……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小卒們去到第九層的山梯口,放眼望了望,沒瞧見南向生,只看見她帶進來的那位神仙,一動不動地跪在火湖面前,望着那彌天火浪出神。

為首的是這批學徒裏資歷最深的,被其它人喚作“頭兒”,頗受南向生器重。

它從南向生吩咐過的地方取出一個鐵環,戴在手上,輕輕一拽,見那呆坐在湖岸上那神仙的身子猛地向後一倒。

她又一拽,那神仙如同一團軟泥,毫無氣力,毫無抵抗,直接在地上向後滑了一段。

幾個小卒面面相觑。

頭兒剛剛拽她,本是想給她個示意,讓她自己走過來,可沒想到拉一下,她就動一下,再這麽拉下去,估計能活生生從湖岸拽到山梯口來。商量了一陣,它們還是決定自行走到湖岸邊去。

轉眼間讓這麽多鬼圍着,宋時霁終于有了點反應,擡起一雙渙散的眸子,對四周掃視了幾眼,倏地瞥見來人中有一人手腕上戴着鐵環,目光陡然一聚,奮力起身,一改方才的茫然無措。

幾個小卒都吓得連連後退,一個向來膽大的沖宋時霁喊道:“老——”

周圍幾個小卒齊刷刷瞪了它一眼,盡皆驚出一身冷汗。

它們平時管南向生叫“老板”,私底下偷偷管宋時霁叫“老板娘”。

其實當着南向生的面也叫“老板娘”,因為每次這麽稱呼,南向生都藏不住暗喜,也從來沒糾正過它們,一看就是喜聞樂見的意思。

不過現在看來,要是當着宋時霁的面叫一聲“老板娘”,估計可以當場化成灰。

這一上來就動手的暴脾氣,倒還真不愧是老板看上的人。

小卒膽再大,也還是惜命,趕緊改口:“大……大人,你有話好好說啊!”

宋時霁陰沉着臉,俯瞰地上的小卒頭兒,道:“她說了什麽。”

小卒頭兒聽見這不清不楚的問話,好一陣才反應過來“她”指的是誰,卻仍舊不明白宋時霁想問什麽,戰戰兢兢地開口:“啊?您……您是說?”

“讓你們來這裏。”

“哦……哦……她讓我們來……把你送出地獄去。”

“還有呢?”

“沒……沒了吧?”

“原話,一字不差。”

小卒頭兒咽了咽口水,結結巴巴地道:“她、她給我們約了時間,說、說到了點,就去山梯口的一塊岩石底下,找到一個手環,把你帶、帶出地獄去。如果你不願意走,就用鎖鏈……拽着你走。”

它的聲音低了幾分,又繼續道:“她還說……如果你抵抗,就、就把你弄暈了,直接……拖出去。”

“……”

宋時霁沉默了一陣,垂目喃喃:“她想得倒周到。”

“……”

那個膽大的小卒,此時又探頭探腦地問:“那,那您是打算……讓我們……呃?”

“不用,”宋時霁睨了它一眼,又冷冷地道,“我無意在此停留。”

“……”

這話裏的諷刺意味極重,幾個小卒暗自不爽,心想知道你是天界來的,嫌棄我們這窮山惡水,那誰把你帶進來的,你就去找誰啊,跟我們這置什麽氣啊……

不過再是不爽,也不能流露出來,更別說……

方才見宋時霁一直盯着湖面,它們大抵也明白了,她該置氣的那個人,怕是再也找不到了。

小卒頭兒為宋時霁領路,将她帶離了湖岸。餘下幾個小卒還站在火湖邊,心裏有苦說不出。

老板死了,老板娘跑了,這活像是人間某些賣不出貨的店家抛售的開場白,只是這次抛售的估計正是它們這幾個可憐鬼,學徒報告都不知能不能拿到手,也不知接手他們的老板還能不能像南向生那般好說話。

這麽一盤算,這日子未免也太慘淡了一點,都有點想不如跟着老板一起跳了算了……

此時,連慘淡鬼生都來不及盤算的頭兒,已經帶宋時霁到達了人間,随便找了個山坳停下,終于給她取下了腳環。

忙活之餘,它擡頭一看,宋時霁和在地獄簡直判若兩人。她現在從頭到尾都蔫蔫的,眼睛空洞無光,嘴唇皲裂煞白,整個人如同一片幹枯的樹葉,稍一觸碰就要從枝頭墜落,讓人很難将她與那個暴戾神仙聯系在一起。

小卒眨了眨眼,向她告了個別,便趕緊離開。

現在宋時霁只想一個人靜靜呆着。

她漫無目的的走了很久,終于走到她最熟悉的地方——那個木屋。

可她一進門,便發覺了古怪。

南向生曾跟她說,在人間,不管如何到處奔波,總有個家可以回。這個木屋就是她在這人間的家,裏面放的都是她最喜歡、最親切的寶貝。既然是家,那就不能總是黑漆漆的,要有一盞燈,有一些光亮,一直在那裏等候她。

可宋時霁走進屋子,卻看見這個家,像是被洗劫一空了。

地面上不見地毯,角落不見座椅,角落不見層層疊疊的寶箱,就連中間的大床,也連同着床邊的銀架,以及銀架上的一排古董花瓶,一齊不知所蹤。

整個房間,空無一物。

不過,宋時霁當然知道,這地方并非真讓人給洗劫了,她甚至可以一一細數每樣東西的去處。

绫羅綢緞,現已做成了衣服,一些值錢的小物件,都被她送給了昭苒。

至于一些零碎的珠寶首飾,宋時霁依稀記得,南向生散給了手下的小卒們。

顯然,在過去這一個多月裏,南向生已然打點好了後事,給手裏所有的珍寶都找到了妥當的去處。

宋時霁一進屋子,看見那空蕩蕩的樣子,腳底便生了根似的,原地不動了,脊背挺得筆直,将自己站成了這木屋裏最挺拔的一根柱子。

只是,這麽站了不知多久後,她的脊背終還是彎了下去。

因為她開始感覺到一陣錐心刺骨之痛,這痛一部分來自她的後背,那個花紋,如今已是皮開肉綻。

渾身上下每一處都在疼,但是這些疼都無甚大礙,左不過是皮肉傷,就跟她後背的花紋一樣,當初疼得死去活來,結了疤便幾乎感知不到它的存在。

有大礙的是另一種疼。

到後來,她實在是疼得沒力氣了,倚靠着牆,跌坐了下來。再到後來,連坐都沒法坐直,只能狼狽地佝偻着背。

她快分不清天明與天暗了,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之前她們在這裏短住時,南向生去集市上随手撈了個沙漏回來用于辨時,随手放在床頭櫃上。如今放眼一看,就連這個沙漏都不在了,想必也被南向生安置妥當了。

或許是因為太疼,或許是因為這麽蜷縮在牆邊實在太窩囊,宋時霁終是忍不住委屈了,小聲在心裏問了一句:那我呢?

她知道南向生多麽在意木屋裏的珍寶,每一樣寶貝都呵護得無微不至。就算是要死,自然也得确保她的寶貝們沒有後顧之憂再死。

這些宋時霁都可以理解,她也明白自己又不是什麽珍寶,自然不可能要求跟珍寶一樣的待遇。

可是那個沙漏,不過是南向生随手從集市上買來的,跟她認識的時間還沒有宋時霁長。

連這麽一個沙漏,南向生都安置妥當了,卻從來沒有想過她嗎?

如此細心呵護所有的東西,卻唯獨對她那麽心狠手辣。

這時她才恍然想到,南向生大抵是厭她的。

如此想來,既然南向生讨厭她,這麽對她也合情合理,她也沒什麽可委屈的了。

厭,她是不怕的,也不會因為別人厭她,便枉顧原則,忽視自己應盡的本分。

其實厭的極端還有恨。

謝秋遲恨她,她并未因此記恨謝秋遲,聽他說了恨的緣由,反而覺得他恨得很有道理。

她其實有點慶幸南向生不恨她的,但她厭她啊。

眼下她是沒法問南向生為什麽厭自己了,但她琢磨着,南向生應該也有她自己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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