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長辭（四）

長辭（四）

宋時霁決意，不管南向生多讨厭她，既然她做了好事，自己便要為她争取來應得的嘉獎。

此時天界已經得到消息，知曉本定于一個月後到來的那場末日浩劫，因為妖王的死，已經一筆勾銷了。

神仙們自然是高興的，待宋時霁以及那幾名下凡除了妖的神仙回來後，便是大張旗鼓地舉辦了一場聚會。

宋肖恒本來以為那天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妹妹了，卻在那天去往書閣的路上碰見了她！

她就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宋肖恒頓時又驚又喜，差點忍不住沖上去抱她，好在幾分理智提醒着他，男女有別，就是自己的親妹妹也不能這麽親昵。

宋肖恒保持着克制而禮貌的距離，細細打量了一遍這個妹妹。

眼睛嘴巴一個沒少，就是看面色，嗯……也不知怎麽搞的，有點虛……不過他本以為這個妹妹要連人帶功績一起沒了，如今看起來似乎只損了精氣，怎麽說都還好好的，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該有的配件一樣沒少，這讓他稍稍安了心，只是這妹妹臉上的表情着實有些不好。

他歪着腦袋，默默端詳了一陣，目光聚得很攏，恨不得直接穿透過去，探探這皮囊究竟遭遇了什麽。

正當他苦心琢磨，宋時霁開口了：“哥，我有一件事。”

宋肖恒：“……”

他狠狠地松了一口氣：還能說話，就絕對沒事！

只是這口氣剛剛一松，又被狠狠地提了起來。

因為他知道，她叫他哥，準沒什麽好事。

這句話第一次出現，是他們倆修習期剛結束時，其他的新晉神仙都忙着參選議事會，而宋時霁卻告訴他，她不打算參選了，她要去鑽研書籍。

宋時霁和宋肖恒是兄妹，神仙堆裏的親兄妹，能力品行不相上下，到了官場難免你争我鬥，兄妹阋牆，兩敗俱傷，自古以來無一能善終。

宋時霁自願放棄仕途，此等驚世駭俗之舉，雖是讓人大跌眼鏡，卻在冥冥中為這對兄妹掙來一個難得圓滿的結局，也成就了宋肖恒的一片大好前程。

長久以來宋肖恒對這個妹妹百般縱容，或多或少也摻了幾分補償的意思在裏面。

宋時霁一去書閣，就是百年，安分守己，不争不搶，日子久了，久到所有人都忘記這天界還曾有這麽一位天賦異禀、品行高潔、心地一塵不染的神仙。

而眼下，正當宋肖恒還沉浸在失而複得的喜悅裏，宋時霁冷不防說她請願為一人立豐碑，入神殿。

宋肖恒：“……”

別的事情，他能幫便幫了，這神殿，豈是宋肖恒說入就能入的。

自古以來，只有功勳卓著的神身殒後，經議事會層層審批，方可在神殿裏占據一席之地。

不過，能入神殿的也并非只有神仙。當初聖堂建立的初衷，是祭奠所有以身殉道者。凡人若是立下過豐功偉績，又死得其所，在人間的呼聲夠高，神殿也會順從民意，讓其進入神殿，與神仙同列，受全天界的朝拜。

至于別的什麽東西要入神殿得參照什麽标準，條例上沒有明文規定，因為沒人想過會有這種情況。

但條例上确實也沒明文規定除那些人以外的東西就不能入聖堂，所以宋時霁便按照神仙入神殿的程序，挨項填完了請願書，遞交到神殿管理司的信箱裏，等待議事會答複。

結果自然是被打了回來，人家一看是為一只半鬼請願，只當是某個格外富有幽默感的神給他們尋了個樂子，連審批意見都懶得寫，直接章一蓋：“拒。”

宋時霁不甘心，又帶着請願書去了神殿門口，要求與管理司負責人面談，卻被告知這兩天神殿忙得很，沒工夫接待她，讓她回去，等這陣子忙過了再來。

天界已經許久沒有過戰争。沒有神仙隕落，神殿也就不需要忙着添新的豐碑，如今的神殿管理司可以說是全天堂最清閑的部門，比宋時霁每天鑽研書籍都要清閑。

她把這些話原原本本的說了出來。

小神仙苦口婆心的勸，勸了很久，宋時霁在他的字裏行間終于知道了神殿管理司在忙什麽。

最近确實有一座新的豐碑要添，卻不是神仙的。

神殿即将迎來有史以來第一位凡人——喬星河。

雖然喬星河在人間早已冠以“聖人”之名，但嚴格說來，他并未真的成聖，呼聲尚還不足以進入神殿。

可是最近神殿管理司注意到，喬星河在人間的呼聲莫名又漲了起來。逝世數年，民衆愛戴還只增不減，想必此人德行的确高潔。

外加神殿近日業績着實慘淡，便想着不如推他成聖，送人間個順水人情，也能久違地開個張。

此時宋時霁回天界才短短幾個小時，在人間也才過去了幾天。距離喬星河逝世，總共過去了五個年頭。

那為何他的呼聲會在此時高漲？

這批突然高漲的呼聲，實則全部來自聖地。整個人間，只有那裏的信徒有幸親眼見證謝秋遲先知一年一度的預言，便也只有他們知道他最後一次預言為何——不出十年，人間将遭末日浩劫。”

“聖人喬星河死後将會下地獄。”

而今年，距離那次預言，正好過去了十年！

如今人間安然無恙，在信徒眼裏，這便說明當初三個預言都是假的，喬星河也并未下地獄。

雖然當初預言一出，聖地的信徒們都衆口一詞地相信喬星河，但如今總算鐵證如山，塵埃落定，還是值得大肆慶祝一番。

于是在聖地，各類瞻禮層出不窮，信徒們自發為喬星河唱贊歌，在聖地中心廣場為他放飛白鴿，聚集在聖殿附近為他祭祀獻禮。如此，便攢足了喬星河成聖所差不多的那點呼聲。

聖人喬星河，終于名副其實。

小神仙還在講，見宋時霁依然不動，頗有幾分胡攪蠻纏的意思。

他無語凝噎半刻，最後管理司終于是答應了見她一面。

宋時霁将請願書呈給了管事那人，一看他讀請願書的表情便知，上次将信打回來時，他壓根就沒看過。

這次宋時霁站在他面前，目不轉睛地守着他，确保他從頭到尾，将那封信一字不漏地掃完了。那人一邊看信，鼻腔裏一邊發出幾聲意義難辨的哼鳴，最後将信原封不動地遞回宋時霁手裏，搖了搖頭，說這事沒戲，讓她請回。

宋時霁不動，反而挑了重點跟他說，告訴他近期那場本該席卷人間的浩劫，因為信上那人的犧牲才得以阻止，再加上她以自己的命換了別人的命，完全符合進入神殿的标準。

管事那人為難地說，這真沒辦法，那人若有心阻擋末日，至少得提前報備一個。若是不報備，誰能知道他是為何而自殺？總不能他說是為了拯救人間，那就是為了拯救人間吧。說難聽點，每天自殺的人也不少，兩件事有沒有關聯根本說不準。

說得再難聽點，那人還是只半鬼，本就狡猾奸詐，說不定就是來碰瓷的，或者安了什麽更壞的心，最後還勸宋時霁不要輕信，多長個心眼。

宋時霁極力克制着怒火，耐着性子為他講了事情的經過，又跟他講了當初謝秋遲的三個預言，告訴他現在即将進入神殿那位凡人，不僅不配封聖，本還該下地獄。

那人摸了摸鼻尖，說封聖的事又不歸他管，他只是個負責讀信的。

一陣極盡隐忍的沉默後，宋時霁又好聲問，那能不能讓她與負責封聖事務的人說話。

那人搖了搖頭，說他真沒辦法，再次讓她請回，最後還出于好心，奉勸她不要再提這事。

宋時霁心知糾纏無用，禮貌地道了聲謝，平靜地離開。

宋肖恒來到書閣，與宋時霁相對而坐，他嘆了口氣，有些事情，他一直瞞着宋時霁，一方面是不能說，另一方面也不想讓他妹妹傷心。

對于末日浩劫的部署方案，其實不是宋時霁想的那樣。

這事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那時人間曾發生過一次重大洪澇，和這次末日浩劫一樣，天界提前知道了消息。

那次的時間較這次更充裕，洪澇本身也比末日浩劫容易對付，若是肯下功夫，完全可以将損失減到最小，徹底把洪澇給阻止了也是有可能的。

負責此事的神仙，卻選擇了什麽都不做。

洪澇如期發生，山崩地裂，努浪濤天，莊稼屋舍毀于一旦，無數世人流離失所。

不過，就在人間滿目瘡痍、血淚橫流之際，那位神仙率領數千人馬，浩浩蕩蕩地降臨在廢墟之上。

他們為遍地的餓殍分發救濟糧，送來一批結實的船只供人逃生；在洪水退去後，又親力親為幫着人們重建家園，從天界運來最好的木材給他們蓋房子，在尚存的耕地裏種上最優良的種子。

這場浩大的救濟行動，持續了整整三年，終于，廢墟重獲新生，人們又恢複了往常生活。神仙們離開時，世人紛紛揮淚跪送，為他們致以最誠摯的敬意。

這些敬意到了天界，都是可以量化的功德。負責此事的神仙，憑借着這滿滿的功德，一路平步青雲。

感激涕零的人們自然不會知道，若是神仙們當初未曾坐視不管，人間從一開始就不必遭罪。

可若是不曾嘗到災難之痛，又要如何感知救世功德之重？

人們最愛傳頌的故事，是降臨在廢墟上的英雄，至于那廢墟是如何出現、是否可以不出現、又是否有人該為其出現而負責，世人大多無法得知，本身也不是那麽有趣的故事了。

原本如果末日浩劫如期發生，天界在災後随便往人間投幾袋糧食、幾艘船只、幾塊木頭，就能贏來絕望的世人一片感恩戴德，那功德是躺着就能賺的。

這下倒好，天界的如意算盤全都因為南向生的死給攪黃了。

暫且不論有沒有人相信一只半鬼會為了一個人犧牲自己，就算她活着真的阻擋了末日，議事會不罵她多管閑事就算好的了，怎可能還會願意給她立豐碑？

宋時霁一直沒有說話，這時突然笑了，還笑出了聲音。

宋肖恒聽見這冷笑，覺得古怪極了。

他從未聽宋時霁發出過那樣冷的聲音。

可宋時霁聽見自己這冷笑，卻莫名覺得熟悉，似乎在人間某處聽過。

想了一陣，她才想起來，這笑聲像謝秋遲。

只是當初謝秋遲那樣笑時，她還不明白為什麽。

現在她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