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臺風

4、臺風

薄荷糖是什麽味道呢?

微甜,辛涼,或許還會讓人眼酸。

小孩子會因為讨顆糖哭鬧或者歡喜,但秋漁不會。她早就過了那樣的年紀,或者說,她從來沒有過那樣的時候。

細心如孟淮檀,連關懷都是悄然的,從不讓人感到不悅。

秋漁把薄荷糖放進口中含着,甜涼的味道繞着唇齒,她點了點頭,“嗯,不讨厭。”

一頓突如其來的晚餐,過程稱不上多熱絡,不過氣氛還算舒适。

飯後孟淮檀自然而然送秋漁回住的地方。

是一間藏匿在島上巷道中的民宿,秋漁幹脆問老板短租了一個月,雖然房間不大,好在有獨立衛浴,也幹淨。

車開不進巷子,孟淮檀便下車陪她一起走進去。

秋漁原本是想告訴孟淮檀送到巷口就好,沒多遠了。然而孟淮檀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繞過去拉開副駕駛的車門。

“把你安全送到門口我就走。”孟淮檀和她開着玩笑,“總不能讓我不安心吧。”

于是,窄擠的巷子裏多了兩個身影。

孟淮檀走在秋漁的左前側,和她隔着些距離。

這邊的路燈沒安幾根,光線昏暗,高高的磚牆擋了月色。轉角臺階參差,時而上坡時而下坡,遇到突兀的石階時孟淮檀還會提前告訴她。

耳邊只有兩人的步子聲,一輕一重。仔細聽,能察覺出有人在遷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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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落的樹影斜映下來,遮在孟淮檀肩上。風吹樹響,葉子拍動空氣,鳴出悅耳的節奏。

夜色做擋,秋漁擡起眼睛去看孟淮檀。

他的身量很高,肩寬腰窄,步子放得很慢。

兩人好像沒什麽話,又好像什麽都說了。

這時,靜谧中突然傳來一聲刺耳的貓叫,尖利突兀,把秋漁吓了一跳。

月港上遍布大大小小的矮房和獨棟宅院,像這種錯落的房屋中,野貓野狗常有。

秋漁循聲看去,發現她這一側前面幾米的磚牆之上走過來只雜色的大野貓。它身上髒污,看不清原本的樣子,黑暗中的兩只眼睛冒着銳利的光。

“喵——”

又是聲刺耳的貓叫,野貓的身體好似受驚般向上撐起,形成一個古怪扭曲的弧度。

其實秋漁并不怕貓,只是單純地對貓的這種反應心生畏懼。尤其是當它處在自己頭頂上方的位置,秋漁總覺得它會朝自己張開爪牙撲過來。

秋漁緊了緊指尖,低着頭不自覺往牆的另一邊躲。

忽而,視野裏落入道陰影,光線被擋住又重新出現。孟淮檀不動聲色走到了秋漁的右側,隔開了她與那只貓。

秋漁擡起頭,男人的輪廓背着光影有些模糊。

她聽到男人笑了聲,“怎麽不走了?”

巷子窄,秋漁原本就是挨着牆走的。此刻兩人并肩站在一起,距離被直接拉近,秋漁的裙擺幾乎能貼到孟淮檀的西裝褲。

她擡頭看他,鼻息間有好聞的木香。

秋漁看着他沒說話,淺淺彎了彎唇,往前走的時候手臂不小心碰到了孟淮檀的手肘。

換了位置,安全平靜地繞過這道牆。

剩下的路段很短,隐隐能看見不遠處民宿标牌的微弱熒光。

“我到了,謝謝你送我回來。”秋漁停下步子,面對着孟淮檀。似是想到什麽,她拿出手機迅速戳點了一番,頭也沒擡,“二維碼給我掃一下,晚餐錢我們AA。”

孟淮檀遲疑了幾秒,才反應過來秋漁說的二維碼是什麽二維碼。

孟淮檀摸了摸眉骨,實在忍俊不禁,“不用。”

聞聲,秋漁擡起臉,微微歪着腦袋。卷翹的睫毛小幅度地眨動着,細眉輕蹙,揣摩着孟淮檀的意思,那樣子好像是生怕自己占了他的便宜。

孟淮檀無奈解釋道:“沒花錢,老板請的。”

聽她這樣說,秋漁的眉眼方才慢慢舒展,她把手機收回去,低低應了聲噢。片刻,又再次看向孟淮檀,溫吞出聲,“反正都是沾了你的光。”

算一算孟淮檀這二十多年,竟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的人。

細數來,想同他攀上關系的人只多不少,然而秋漁卻好似從一開始就做好了同他劃清界限的打算。

或許落在旁人眼裏,會說眼前這姑娘是個拎不清的,不知好歹。

但孟淮檀清楚,她分明才是最清醒的那個,比他潇灑多了。

偶爾屈于放縱可以,但是軌道不能偏。

凡事适可而止,及時止損才是聰明人的做法。

“沾什麽光,那是你擡舉我。”孟淮檀笑,而後摸出手機撥滑了兩下,把屏幕正對着秋漁,“分明是我得了你便宜。”

孟淮檀的手機屏幕亮度調得偏暗,并不刺眼,秋漁看到上面的微信聊天界面。

[林縱:打哪兒來的臺風天兒把您這大忙人吹來了。]

[林縱:嘿,今兒可開了眼了,您還能帶一姑娘。]

[孟:德行,沒打算邀請你。]

[林縱:成成成,我哪兒敢叨擾您。]

[林縱:我是看人姑娘合眼緣,今兒這頓記我頭上,您二位敞開點。]

面上看,确是孟淮檀說的那般。可深究其中彎繞,到底誰應了誰的面子,誰貼了誰的心思,哪裏又扯得明白。

孟淮檀是看着秋漁上樓的。

秋漁知道孟淮檀一直在她身後看着她,不過她沒回頭。

房間在三樓,最靠近走廊裏側的一間。

秋漁把包挂在進門的衣架上,沒有開燈,徑直往窗戶的方向走。

窗簾是白色的,幾層薄紗,不遮光。秋漁習慣在出門前把窗簾拉上,會更有安全感。

屋外有月光,呼啦啦掉進窗格裏,輕紗過濾月光,剩一地零零散散的碎霧。

秋漁把簾子撥開一條小縫,往樓下的巷道口看去。

男人沒走,站在樹下,落拓的身形割裂月光。繁茂樹影随着清風明暗交替,能聽到蟬鳴。

秋漁看到他點了支煙,暗紅的星火夾在指尖,在夜色裏閃爍。孟淮檀就站在那裏抽完了一整根煙,忽而,他擡起頭,望向秋漁的方向。

他不知道秋漁住哪一間,更不可能看得到她,然而秋漁還是下意識躲了一下。

再次望窗外看去時,孟淮檀已經走了,視野裏只剩下他經過轉角的背影。

他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

“晚安,秋漁。”

似好友分別時再普通不過的家常話,就好像他們明天還會見面一樣。

那時秋漁冒出個遺憾來,如果這不是最後一句就好了。

相遇又分離,人好像總是會因為擦肩而過耿耿于懷,無解的難題。

-

臨海小島,每年好像總有那麽幾天被臺風席卷的日子。“蓮花”登錄月港,天空烏沉沉的黑,好似憋着一場暴風雨,随時都會降臨。

自從那天過後,秋漁沒再遇到過孟淮檀。突然發現,他們兩個連聯系方式都沒有,怎麽可能會聯系。

秋漁照常去水族館表演,偶爾閑下來便去島上四處亂逛。

中午秋漁只吃了半份沙茶面,到了五六點胃裏空的難受。

她去便利店買了顆三角飯團,邊吃邊劃拉着手機。這裏也算是個旅游海島,美食不算少,只不過她來這裏的目的不是游玩,更沒什麽興致。

随便搜了搜,軟件裏便彈出了各種探店軟廣,和當地美食推薦。

秋漁不是個擅長選擇的人,一瞬間選項太多,屬實有點發愁。

匆匆瞟了幾眼,秋漁選擇了離這裏最近的一家老字號糍粑。步行也就十幾分鐘,省事兒。

秋漁運氣不錯,過去的時候正趕上人收攤兒,買下了最後一份。

臺風天,暴雨不知什麽時候就會來臨,小商販都早在天黑前回了家。

糍粑甜軟,糯唧唧的口感很合秋漁的口味,就是吃多了會有些噎嗓子。她去路旁的小鋪子裏買了瓶礦泉水,就着喝了兩口,感到了些飽腹感。

秋漁剛要往回走,迎面突然蕩起一陣狂風。起初只是吹亂了秋漁的頭發,然而不過片刻,秋漁甚至連站穩都困難。

手中的糍粑屑掉在地上,裙子緊緊貼着雙腿,耳邊傳來噼裏啪啦的聲響。

雨水傾瀉而下,秋漁趕忙退回到了商鋪的屋檐下。

裙擺濕了一些,露出的小腿和腳踝也沾着雨滴。秋漁把糍粑的袋子收好,擰緊礦泉水瓶蓋,對着眼前的暴雨無奈嘆氣。

身後商鋪的老板娘朝她喊,讓她走進來些,小心被雨淋濕。

秋漁看了看自己方才因為奔跑而不小心踩到水坑的鞋子,又看了眼商鋪內剛被拖幹淨的木地板,而後,她搖了搖頭,“謝謝,沒關系,這兒也淋不到。”

見她堅持,老板也就沒再多言,繼續收拾東西,準備早些回家。

雨越下越大,臺階下彙成水流,汩汩地往下水道湧。

濕淋淋的雨幕裏,秋漁看到對面的餐廳前駛停幾輛車。車子剛剛停穩,便有穿着齊整的服務生撐着傘跑上前。

秋漁捏着手機,看到黑傘緩緩擡起,男人從車上下來。

盡管隔着這樣遠的距離,秋漁仍舊可以一眼認出孟淮檀。他穿着件寬松的灰色襯衣,擡步往餐廳內走,身側跟着幾個西裝革履的男女,倒顯得他懶散了些。

他正側頭和另一個男人說着話,對方言辭熱絡,不知說到了什麽,開懷大笑。反觀孟淮檀,淡着張臉,只偶爾禮貌颔首。

秋漁認得那個男人,是斯雲際酒店頂層辦公室的那位。她曾在水族館遠遠見過一次,斂着眼神,肅着張臉,原來也有這般讨好人的時候。

餐廳是會員制的,每道菜都限量供應。

這裏離斯雲際酒店不遠,是月港為數不多的貴胄之地。

臺風天的暴雨像是鴻溝,把他們隔絕在了馬路兩岸。中間流水湍急,行人寥寥。秋漁收回視線,低頭看自己手中袋子裏已經黏在一起的糍粑。

黑芝麻餡兒的,香氣仍在,就是有些涼了。

秋漁把袋子團了團,緊緊捏在手裏。

又是一陣狂風刮過,秋漁的頭發不受控制地往一側揚起,擋了視線。雨好像小了點,不過仍舊連綿。

秋漁整理好頭發,不經意擡起眼,看見了雨中的人。

雨水的灌落讓空氣變得潮濕,地面升起白皚皚的霧,天光很暗,燈影稀疏。有樹葉被刮落在馬路上,水坑漣漪不斷,葉子翠亮。

薄薄的積水潭一次次被打穿,水中的人影緩慢,模糊。

孟淮檀穿過嘩啦啦的雨幕,步子沉款。他執着把黑傘,雨水順着傘面滴滴答答落下,流貫成水柱。

在暴雨中相視,眸光被淋啦的雨滴分割,仍舊能準确落進對方眼中。

商鋪旁是扇木窗,窗棂上鑽着顆鐵釘,裹着層暗暗的紅色鐵鏽。鐵釘上挂了個捕夢網,內外兩個圓環,手工麻繩編織成網,一圈圈纏在一起。

捕夢網在風中搖曳,貝殼流蘇和水晶珠晃動發出清脆的響聲,夾雜着雨滴濺落,好像能刺破沉悶。

孟淮檀最終站在了秋漁身前,他垂眸看着她,似是有些無奈。

屋檐很窄,堪堪能擋住秋漁的身子。孟淮檀的拇指抵着傘柄,手腕微扣,朝她那邊傾斜,将傘下空間分了大半給秋漁。

雨聲大,孟淮檀的嗓音似被洇濕,像迷人的海潮。

“走吧,送你回去。”似是懂了她眼神裏的疑問,孟淮檀笑,“臺風天危險着,總不能把你一個人留在這兒。”

作者有話說:

下着雨呢,哪有看着你淋雨回家的道理。

那就見面吧,每天每天都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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