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第55章

溫別桑的耳朵好了, 承昀總算睡上了安穩覺。

眼底的青黑肉眼可見地消失,年輕的皮膚也在逐漸恢複飽滿。

春日褪去了所有的嚴寒,太子府後院的人工湖浮冰消失, 随着承昀的身體一天天好起來, 地牢裏的申悅容也在禦醫的幫助下越來越能控制自己。

三月, 草長莺飛,人們褪去了厚重的大氅,開始迎接春日的暖陽。

常星竹突然興奮地奔入太子府,大聲道:“你們聽說了嗎?我哥把亓國六皇子的手臂砍了!!!”

他的兄長,指的是常星柏。溫別桑從自己的機關之中擡起頭, 一臉驚奇。

“聽說那亓國六皇子素來有個奇怪的嗜好,喜歡扮成馬匪騷擾邊境百姓, 之前就有好幾個小型村莊因為他不得不朝南遷移, 這次可是不巧,他居然遇到了我大哥!他那一手使槍的功夫可是姑母親自教的!可算是給百姓們出了這口惡氣!”

來到近前,發現承昀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樣驚訝, 不禁停下, 道:“怎麽,你已經接到消息了?”

承昀手臂已經拿下了薄板, 現在偶爾用力過大還是會有些疼, 但已經基本好的差不多。

給申悅容突襲這一下,他別的沒學會, 但現在在極端憤怒的情況下,也不會露出任何兇狠的表情,發出任何可怕的聲音了。

情緒無比穩定, 又怎麽不能說是一種成長呢。

他這會正在桌前處理着安定司的事務,和溫別桑擺滿了亂七八糟零件的桌子并在一起。對于常星竹的問題, 他并未正面回答,而是反問道:“如此大塊人心之時,要不要一醉方休?”

“哈哈哈。”常星竹道:“那是自然,我已經約了宋千帆和戚平安,晚上醉仙樓,你和小夢妖要不要過來?”

承昀道:“你別總喊他小夢妖,他又不是真的妖。”

“那有什麽,這名字多可愛啊?是不是小夢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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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昀皺眉,溫別桑已經幹幹淨淨地道:“沒關系,那确實是一段讓人難忘的經歷。”

常星竹道:“你看吧,人家多善解人意,你倆因為夢境相識,我叫這個名字不是剛好紀念一下?”

誰想紀念那種事。

承昀笑笑,道:“大哥的事情,我覺得不急着慶祝。”

常星竹:“?”

“沈如風多疑暴戾,心眼又小,此次沈其文斷臂,對他來說即是挑釁,也是重擊,他豈會輕易罷手。”

“那是沈其文自己跑來我們邊境的!”

“那又如何。”承昀道:“他自幼在淤泥裏生長,如今卻做了天下之主,任何挑釁的行為都會讓他感到極端被動,我堅信,最多不會超過一年,北疆必起刀兵,你與其忙着慶祝,不如好好擔心一下大哥的安危吧。”

常星竹:“你剛才還說……”

“我說了嗎?”

“那我現在怎麽辦……”

“一醉方休。”承昀平靜地提筆,專注于公務,道:“忘了也好。”

常星竹心神不寧地走了。

溫別桑把一切看着眼裏,道:“你為何吓他。”

“我說的是實話,沈如風生性多疑,睚眦必報,你以為申悅容為何會被淪落至此?”

溫別桑想了想,道:“因為他覺得容姨太厲害,不好掌控。”

“你說的是我父皇。”承昀道:“我近來養傷,将關于沈如風的所有資料都看了一遍,他的奪嫡之路上充斥着野獸般純粹的厮殺與争奪,如今亓國明都皆是新臣,許多老臣不是被遠遠發配,就是已經身死,他的兄弟更是死的死殘的殘,如今明都幾無舊人。”

溫別桑道:“然後呢?”

“他抛棄申悅容,是因為申悅容見過他在淤泥中的樣子。”承昀望向他,道:“申悅容和他相識的時候,他正年幼,那時申悅容是其他皇子的暗衛,對于他被羞辱欺淩之事,必然比其他人看的更加清楚。他生來卑微,偏偏性格又極端自負,如此自尊受創之事,自然是永遠消失最好。”

“可是事情已經發生了,怎麽可能會消失呢?”溫別桑道:“容姨對他來說,是雪中送炭之人呀。”

“他在泥裏之時,那是暖身之炭,他在天上之時,那便是灼人的鐵烙,申悅容的存在會無時無刻地提醒他,自己曾經是多麽卑賤。”

溫別桑收回視線,低頭看向自己的機關,道:“自尊真的那麽重要嗎。”

承昀沒有回答,溫別桑擺弄着自己的機關,随口道:“其實這件事是經過你同意的吧。”

承昀:“?”

“那天你跟皇後說,雖然周蒼術如今沒有動作,但是可以逼沈如風做出行動。”溫別桑看他,道:“是這件事嗎。”

承昀笑了下,道:“正是。”

“為何只是斷他一臂?”

“他扮馬匪突襲邊疆百姓,此事是沈其文之過,但他身份尊貴,若當真殺了,兩國矛盾必然會立刻激化,開戰在所難免,但只是斷其一臂,便是在沈如風心中埋下一根針,不至于即刻致命,但卻一定讓他坐立不寧,如此,才好逼他鬼祟行事,動用周蒼術這個暗棋。”

“你大哥會有危險嗎?”

“我派了信任的人與他商議此事,他一定會提前提防……但什麽事都不能保證萬無一失,只能盡力避免。”

是夜,周府。

周蒼術正要從書房離開,便見柱子後的陰影後面走出了一個人。

看清來人,他神色之間浮出幾分晦氣,冷冷道:“謝令書入了太子府,我不好行動。”

“我知道,你并不在乎謝令書是否與承昀聯手,畢竟這對你來說構不成任何威脅。”對方道:“但我今日來,是為你送東西的。”

周蒼術皺眉,便見後方走出一個同他一樣戴着兜帽的男人,手中托着一件繡有九爪游龍的金袍,形制與梁國天子的朝服幾乎一致。

他呼吸一窒。

仍然殘存着理智:“太叔真,你是瘋了嗎。”

太叔真語氣溫和,道:“這是我國君上送給您的禮物,希望我們此次合作順利。”

“……”周蒼術一動不動地盯着那件龍袍。

年初之時,禪院外面的談話歷歷在目。

“這次,你們又想做什麽。”

“大亓今年遇雪封城,城中百姓食物緊缺,我們希望拿下一城,以做補給遇休整。”

他從袖中取出一副地圖,在桌面上徐徐展開,手指指着上方四座城鎮:“這幾座,相爺覺得哪個更合适?”

周蒼術看了一眼,頓時氣笑了:“這三座全都有常家人鎮守!你想讓我跟常赫珠魚死網破?!”

“常星柏傷了六殿下,君上震怒,常家必須為此付出血的代價。”

“這不可能!”周蒼術道:“常家是北疆的無冕之王,若當真與他們對上,便是不死不休了!這幾座,你們挑,我們還是跟以前一樣,換你們的人進去,要确保大梁百姓安全……”

“沒有可能。”太叔真語氣平靜,他此次過來,面上一分笑容也無,單刀直入,開門見山,“就這三座,常星柏,常赫宇,還有……常振龍。”

說到這裏,他終于露出了一點笑意,卻飽含殺機:“這老頭的脾氣似乎跟年紀一樣大,不若就拿他的血來補償六殿下吧……”

“你是生怕常家那群瘋狗殺不到明都是吧?”周蒼術沉聲道:“常振龍若死在你們手裏……”

“誰說他要死在我們手裏?”太叔真露出了驚訝的神色,道:“我們是要你動手呀!殺了北疆的無冕之王,北疆必然軍心大亂,屆時我們便可趁此進軍……屆時北疆亂了,相爺也好在盛京做點自己想做的嘛。”

周蒼術轉過身,須臾,忽然又回眸,道:“你說要幫我殺了那小孽障,為何還不動手?”

太叔真眸色轉變,道:“白婉也許是太叔問道的女兒。”

周蒼術頓時戒備起來,太叔真語氣輕嘲,道:“太叔問道背叛了大亓,讓我全族陷入被動,已經被我族人聯手追殺而亡,他女兒的死,我又怎麽會在意?”

“你想帶他走?”

“既然是我太叔家的後人,自然是要回族中,為亓國效力。”

周蒼術看了他幾息,眸中隐隐現出幾分輕蔑與看好戲的神情,他轉開視線,道:“難怪他自幼便對雷火之術如此精通,我還當是我周家血脈覺醒,原來是太叔家的人……若他能回大亓,自然再好不過。”

“我一定會把他帶走,讓他再也不能騷擾相爺。”

太子府,溫別桑睜開眼睛的時候,承昀已經翻身坐起。

室內安安靜靜,光線也昏昏暗暗,溫別桑撐起身,看着他靜默的背影,道:“怎麽了?”

承昀偏頭,額頭隐隐濕潤,但神色卻很平靜:“沒事。”

“是做噩夢了嗎?”

“沒有。”他重新上來,伸手抱住了溫別桑。

溫別桑的腦袋枕在他的手臂上。

身體被他雙手摟在懷裏,鼻尖被一股熟悉的沉香填滿。

他感覺最近承昀變化很大,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被申悅容那一掌給打怕了,最近他似乎有些喜怒不形于色,對于溫別桑來說,這倒也算是好事,因為他再也沒聽承昀發過脾氣。

只是有些時候,他更加看不懂對方了。

比如現在,他覺得對方應該是有心事的,但他所有的表現都與往常沒有任何區別,溫別桑猶豫了下,道:“你是又夢到什麽了嗎?”

“沒。”承昀輕輕拍着他,道:“我是在想,看申悅容的樣子,或許這幾日就要安排他們離開了,你會不會舍不得?”

“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溫別桑道:“這是很正常的。”

他似乎總是習慣性的對許多事情下達很正常的定論。承昀道:“難道你一點都不會不舍得……謝令書嗎?”

“我與他是好朋友,自然會舍不得。”溫別桑說罷,從他懷裏歪起腦袋:“你怎麽不拍我了。”

“……”承昀繼續輕輕拍着他,道:“也是會舍不得啊。”

“但他有他的事情要忙,分別之後,我也有我的事情要忙,多思無益。”

“那,要是我們分開,你會想我嗎?”

“你是說我以後離開太子府之後嗎?”

承昀默了一下,平靜道:“你肯定不會想,因為是你主動離開的,你若想我,就沒有有道理離開了。”

溫別桑笑,道:“我覺得以後不能再叫你宮無常了。”

“你還想給我起什麽外號?”

“叫宮解語吧。”溫別桑道:“你現在好像特別懂我。”

其實弄懂溫別桑并不難,只要不刻意彎彎繞繞,簡單一點,就很容易能知道他究竟在想什麽。

只是承昀跟他腦回路畢竟不太一樣,想要不帶腦子還是有些不習慣。

“要是,我要先離開你呢?”

溫別桑似乎怔了下,然後道:“我确實有點驚訝。”

不等承昀開口,他下一句就是:“現在驚訝好了,我有心理準備了,你要去哪裏?”

承昀的手撫着他的長發,道:“我想去北疆,歷練一番,我想知道,母親在戰場上那些年,歷經無數生死的瞬間,都在想些什麽。”

“為什麽會有這種想法?”

承昀将他摟緊,溫別桑的臉只能埋在他的懷裏,不能再看到他的神色。

“我感覺自己在申悅容面前,就像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嬰兒,在她突襲的那一瞬間,我甚至連躲避的能力都沒有,準确來說,我還未與她交手,便已經感覺到了害怕……”

“她是因為走火入魔,說往哪去只是一個念頭的事情,但是你與正常人交手的時候,別人都會在心中三思一番,若有殺機,你是有反應時間的。”

“沙場交手之時,誰會三思?誰又會給對方反應的時間?”

“你是因為常星柏的事情。”溫別桑明白過來,道:“兩軍交戰在所難免,所以才動了這些心思?”

承昀将下颌放在他的頭頂,低聲道:“我現在還只是想想,不知道母後會不會答應。”

溫別桑微微揚起額頭,有前額頂上的頭發去感受他堅硬的下巴,還輕輕晃了晃腦袋,讓那下巴在自己頭皮上晃來晃去。

承昀微微收起下颌,道:“頭疼啊?”

“不疼。”

“那你拿我下巴按摩?”

“哼哼。”溫別桑笑了下,朝他懷裏縮了縮,道:“我的耳朵好了,你的手什麽時候好呀?”

“……”承昀頓了頓,道:“手臂還疼着呢。”

“那你好了要跟我說。”

承昀沒出聲,他記得很清楚,溫別桑當時說了,等他耳朵好了,自己的傷也好了,還要恢複之前的承諾,誰也不理誰。

但凡要是這個正常人,都這麽久了,事情肯定已經過去了,可溫別桑在某些事情上卻分外的固執,如果事情不解決的話,永遠都不可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必須要想辦法……

“你覺得,這段時間,我對你好嗎?”

“好。”溫別桑說:“你受傷之後,人變得特別好……我剛才不是還獎勵你一個新名字呢。”

我真是謝謝你啊。承昀無奈,試探地道:“要是我一直這麽好,你說,我們倆還有必要,誰也不理誰嗎?”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可你心裏應該是希望一直跟我這麽好的,對吧?”

溫別桑沉默了一會兒,道:“但你以後還可能會冤枉我。”

“我們可以針對這件事,出一個解決方法啊。”

溫別桑不說話,明顯對這個提議不太信任。

“這樣吧。”承昀道:“要不以後我有什麽想法,直接跟你說,然後你有什麽想法……反正你肯定會直接跟我說的,這樣我們不就可以避免互相冤枉了嗎?”

“我沒有冤枉過你。”

“是,主要是避免我冤枉你。”

溫別桑不說話。

承昀低頭又拿下颌輕輕蹭了蹭他的腦袋,然後低下頭,對他耳朵吹了口氣。

還将臉埋下去,用嘴唇有一下,沒一下的蹭着他的脖子。

溫別桑縮了一下腦袋,又微微偏過頭,似乎被他蹭的又舒服又癢癢的,忍不住來伸手推他。

承昀握住他的手,又對他耳朵吹了口氣。

做這些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在讨狗皇帝開心的妃子,盡管未來他可能才是那個狗皇帝。

也總算是明白了,為何夢中有那麽多自己親吻他的場景,反而是抵死糾纏極其少見。

“阿桑。”承昀道:“你想不想……”

他嘴唇貼着溫別桑的耳朵,用氣聲說了句什麽。

溫別桑愣了一下,立刻扭臉看他,道:“你現在這樣,能弄我嗎?”

“你,你說話怎麽……”

什麽弄啊,這人的羞恥心似乎長期處于罷工的狀态。

溫別桑伸手摸他的臉,眼眸分外幹淨靈動:“你好容易臉紅啊。”

“我不止臉紅。”溫別桑看到他竭力做出鎮定的樣子,但閃動的睫毛還是暴露了他內心的忐忑:“我心跳的還很快……這些,都是喜歡你的象征。”

溫別桑伸手,被他輕輕按在胸前。

承昀略屏住呼吸,逼迫自己與他對視,但視線依舊不受控制的漂移。

溫別桑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令人探究的珍品,眼睛一眨也不眨一下,他看到承昀的臉頰越來越紅,脖子和耳朵都似乎在冒煙,連眼尾都隐隐漫上了一抹紅痕。

他到底是沒能在溫別桑的注視下堅持下去,有些自暴自棄地移開了視線。

正要放手的時候,溫別桑卻抓住了他的衣領,将人扯了回來。

“我,我确實不太方便……”

“你既然喜歡我,為何不敢看我?”

這人不光要盯着他看個不停,竟然還要讓他将心也都扒開來。

固然知道他沒有半分惡意,承昀還是不受控制地感到了難堪。

他無法與溫別桑對視,長睫在溫別桑眼中,就像蝶翼一樣輕輕顫着。

他一動不動地盯着,似乎想要把他睫毛震動的頻率看個清楚明白。

“因為……我在你眼中,看不到,喜歡……”

“你不是知道我不喜歡你嗎?”

“知道。”承昀低笑,道:“但就是,滿懷期待……知道,所以,更加害怕……不說了,行嗎?”

“可我想知道。”

“你再這樣……我可就哭給你看了。”

“好。”

“……”

溫別桑看着他停止震動的睫毛,直到,對方再次掀起眼眸。

然後,壓住他的手臂,徑直吻了上來。

低低的聲音響在耳邊。

“我能……你想嗎?”

“什麽。”

“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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