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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叫第一聲時,楚四娘就已經整裝待發。

去廚房舀了瓢涼水,兌上昨日剩下的米渣,囫囵咽下去,這便算早飯了。院子裏堆了半人高的草料,都是她這幾日出去采的,好生喂了下當前家中最值錢的毛驢,把車架綁上,這便可以出門了。

楚四娘小心地把車趕到村口停下,眼見着還有幾顆星子寥落地挂在天上,她這才放心地打了個哈欠,半靠在板車上,等待第一位客人的到來。

“驢車?我滴個乖乖,咱們平溪村什麽時候出了這麽富的人家?”

楚四娘原本困得快眯成一條縫的眼睛當即睜開,坐直身子,露出一個熱情的笑,“沒有的事!叔,你是要去t鎮上嗎?可以坐我的驢車,一文錢一個人,方便得很呢!”

男人的目光在車架上流連,顯然有些意動,手掌在衣擺上搓了搓,沒變幹淨,反倒把衣上的灰沾了滿手,再看那嶄新的木頭,笑得便有些勉強了,“算了,我一個去幹粗活的人,哪享得這種福?”

“叔,你再考慮考慮,很便宜的!”

“叔?”

任憑她怎麽叫喚,男人卻只是擺擺手,而後邁着急匆匆的步子上路,若是去晚了,工頭不收人可就糟了。

楚四娘只好盤腿坐着繼續等,眼神巴巴地望着那條來村口的路,心裏不由得發慌。

她為這樁生意可是已經欠下了五十文的巨款的,家裏的米也吃得差不多了,要是開不了張,就真的只能上山挖野菜度日了。

這般困窘,楚四娘只能盡力招攬每一個路過的村民。

“嬸子,要坐車去鎮上嗎?”

“哎呀,不去不去!”

“姨,去鎮上嗎?坐驢車,一文錢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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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髒衣服去洗呢!”

楚四娘揉了把自己的頭發,天已經徹底白了,這輛新驢車上卻依然空空如也,似乎在預兆着她今日的飯碗裏也将空空如也。

“你這驢車,載人不?”

楚四娘擡頭看去,是那日在河邊洗衣的婦人,她今日穿了身靛青色的襖裙,手臂上挎了一個大竹籃子,上頭蓋了塊白布,從竹編的縫隙中露出圓潤的蛋殼,幹幹淨淨的,顯然是被好生清洗過的。

楚四娘忙不疊地點頭,“載的,一文錢一個人。”

婦人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眉頭擠在一處,臉上畫出一個大大的八字,“這都鄉裏鄉親的,坐個驢車又不是吃驢肉,還要收錢!”

“嬸子,話也不能這樣說啊,一點小本生意,我也是要糊口過日子的。”

婦人冷哼一聲,下巴擡得高高的,和早起打鳴的公雞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做生意做到自家人頭上,外來的就是外來的,養不熟的白眼狼!”

楚四娘面上的笑一點點收斂起來,冷聲回答:“我與兄長相依為命,卻不知何時受了嬸子你的接濟?嬸子是往我家送了米,送了面,還是提來了香油、臘肉?天大的恩情,這才敢指責我是白眼兒狼?”

婦人一時語塞,卻不管不顧地撒潑,“你住的是我們平溪村的地,怎麽不算是蒙受大恩?”

“難道我沒付錢嗎?”賠笑臉賠久了,楚四娘不免争出了幾分火氣,也不在意周圍逐漸圍來看熱鬧的人群,“莫非那處屋宅是免費供路人居住的,是村長財欲熏心,昧了我的銀錢嗎?”

“你的意思是這樣嗎?”

提到頂頭上級的村長,婦人的氣焰才被壓了下去,面色難看,“我沒說這種話……你別瞎說!”

“哎呀,這是怎麽了?”

一道婉轉的聲音傳來,楚四娘轉頭看去,便見柳玉蘭穿着石青色的折裙,長發挽起,一支蓮花紋的銀釵松松簪着,只讓人覺得格外得清麗動人,一點不像是鄉野間的女子。

“原來車上還有位置呀?”柳玉蘭故作驚喜地出聲,撥開人群,提着裙擺,優雅地坐在驢車上,“四娘你可真好,我今日來晚了,你還特意等我!”

雖然不知這唱的是哪出,但顯然,她是來給自己解圍的,楚四娘當即換來笑臉,把戲往下圓了。

柳玉蘭慢吞吞地解下腰間的荷包,兩根纖細的手指撚起一個銅板,“往日去鎮上,都要走一個時辰的路呢,還好有了這驢車,我只肖舒舒服服地閉眼眯一會兒,馬上就能到了,剩下的時間,都夠我繡一方新帕子了。”

今日先跑一趟,就當是宣傳了。

楚四娘接過銅板,把綁在樹幹上的繩子解開,翻身上驢,便要啓程了,柳玉蘭仍在動瞧瞧西看看,硬是要把這粗制濫造的板車給看出花來。

“這新造的車就是不一樣啊,坐起來比我家的凳子還要舒服呢!”

“吹吧你就!”婦人不屑地開口,目光卻緊黏着車架,舍不得挪開,“都是木頭,能有什麽不一樣?”

柳玉蘭也不惱,只是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惬意地眯着眼,“這出遠門腳不沾地的,也就是大戶人家才能過的日子,如今坐了這驢車,我也不算是泥腿子了。”

就一輛破驢車,真有這麽多功效?

顯然是假的。

楚四娘忍着笑,就見邊上已有人被煽動了,急吼吼地塞過來一文錢。

“攏共就一文錢,我也來體驗下當地主的滋味。”男人拍拍屁股,三兩下扒拉上,選了個風水寶地坐在正中,手臂搭在車沿,兩腿岔開,一抖一抖的,好不快活,叫底下人看得心癢難耐。

這可是驢車啊!整個平溪村也就這一輛,要是趕熱乎坐了,豈不是能好好吹噓幾天?

正當衆人蠢蠢欲動之時,楚四娘下了最後通牒,“差不多要出發了,這驢子勁兒大,鄉親們麻煩讓讓,小心被碰傷了!”

話音剛落,手裏就又擠進來好幾枚銅板,最後一枚,正是來自那個婦人。

楚四娘捏着銅板,微微挑眉,“嬸子也要坐車?”

婦人白了她一眼,一屁股坐下去,這下車上真的是滿滿當當,再沒有縫能擠進人了,“同一個村的,我照顧照顧你的生意,不用太感謝我!”

行吧,總歸是付了錢的,天大的事也不能跟錢過不去不是?

正所謂秋風得意驢蹄疾,一日看盡平溪花,兜裏有銅板的楚四娘可謂是無比善良、開朗的小姑娘,将驢車架得虎虎生風。

笑話,她可是騎過馬的人,眼下騎一頭小毛驢還不是信手拈來?

車程比預計的還要更快一些,只一刻鐘,便瞧見清水鎮的匾額。

“四娘,我回去時還坐你的車,酉時可要給我留位置啊!”柳玉蘭又拿了個銅板遞過去,車上人有樣學樣,生怕自己落在後頭,齊刷刷的遞錢。

好家夥,加上出發時付的錢,總共十四文,快抵得上她扛一下午的沙子了,而且還是坐着幹活的,一點都不累。

楚四娘收了錢,笑嘻嘻地應了,與村民挨個道別,承諾定會留下他們的專屬席位,而後看向最後剩下的柳玉蘭。

“今日,多虧有你!”楚四娘從錢袋裏掏了掏,将那兩文錢原路送還,“這車錢就不用了。”

柳玉蘭卻嗔了她一眼,并不肯收,“我豈是那吃白食的無賴?說好了只是替我送帕子不收錢的,這車錢可不能省。”

如此,也不好強求。

楚四娘将銅板收好,“你賣帕子的雜貨鋪是哪?帶我認認路。”

“诶!”柳玉蘭笑着應了一聲,忽又想起什麽,遞給她一塊繡着幾片葉子的面紗,“這是我不小心繡壞的,你若不嫌棄,便将就用着。”

目光落在她臉上那道淺粉色的疤上,語氣頗有幾分同情,“你這般模樣,可要遮掩着些,我瞧着也不算太明顯,等掙了錢,買些胭脂水粉用上,也好找個如意郎君。”

楚四娘尴尬地應了聲,實在不好反駁,畢竟嫁人的苦她已經吃過了,細細算下來,夫婿都宰了兩個了,還談什麽如不如意郎君。

楚四娘在前頭沉默地架着車,柳玉蘭在後頭卻難得地敞開心扉,絮絮叨叨地開口。

“你別瞧我是個寡婦,家底也薄,可我是在清水鎮上都出了名的美人,但凡我肯點頭,媒婆都要将家裏門檻踏破了。”柳玉蘭微微揚着唇角,對自己的容貌很是自信,只是眉目間仍有郁色,“可惜那些都是大字不識一個的粗人,哪裏配的上我?”

柳玉蘭絞着帕子,“便是我家那個已去的,也配不上!”

“我可是書香門第的女兒,我阿爹是考上了童生的!”說到這,她又忍不住若下淚來,“若不是那該死的拐子,我何必在這種窮鄉僻壤裏受搓磨?”

楚四娘頓了下,“你是,被拐賣來的?”

柳玉蘭點點頭,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忙用帕子拭去淚珠,只留下眼尾淺淡的紅,“我七歲那年被拐,所幸我生得好看,這才被趁早買下,當了童養媳,否則,還不知道要被淪落到哪去呢!”

楚四娘一顆心如墜冰窖,是了,當初王興為敢典妻,就自然會有人敢買妻。

只柳玉蘭還在渾然不覺地說着,“所以女子最重要的就是容貌,只有擁有一張好看的臉,才能把日子過好……”

可是,被一個不那麽糟糕的買家買走,就能算是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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