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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火落在肉鋪幹了一個半月, 沒要工錢,而是換成了半扇豬肉。
她在板車上鋪滿稻草,把肉擱上去,腰間挎着自鐵匠鋪新鮮出爐的殺豬刀, 拉緊缰繩, 兩腿一夾, 騎驢載客的楚車夫下崗了, 楚屠戶便上路了。
城裏的生意她個初來乍到的自然是搶不過,退而求其次,她可以去做村裏的。
沿着鎮外的溪流一直往北走,約莫半個時辰, 便能見到三三兩兩的房屋不規則地聚在一起, 在一衆茅草頂中, 竟還有幾間鋪着灰綠色的瓦片, 一瞧便是個富庶村子。
楚火落駕着驢車在村口停下, 缰繩在路邊的樹幹上捆緊,一邊用竹筒裏的清水洗刀, 一邊大聲吆喝起來:“賣豬肉嘞!”
她站的位置還算顯眼, 只是零星的過路人往這一瞧, 見是個生面孔, 竟都站在原地伸長着脖子觀望, 等待一個膽大的出頭鳥過去試探一二。
所幸, 不多時,出頭鳥就來了, 只是, 來者不善。
男人穿着一身灰撲撲的短褐,胸前頂着一塊補丁, 針腳粗糙,巴掌大的地方,竟能逃出來四根線頭,由此可見其邋遢。不知是去禍害了哪棵柳樹,頭頂油成一片一片的頭發用柳枝盤着,兩排黃牙間還叼根細嫩的柳芽,兩手插在腰間,不時用左邊的腳底板去撓右邊爬滿黑毛的小腿。
“殺豬的?”男人眯着眼睛圍着她繞上一圈,越靠越近,可目光撞到她臉上的疤上,頓時擠着眉眼轉向另一邊,“啧啧啧,長成這樣,就不要出來吓人了嘛!”
楚火落沒擡頭,自顧自地用布巾擦去刀刃上的水痕,“吓到客官了,不好意思,要買豬肉嗎?”
男人轉動眼珠,掃過車上紅紅白白的肉,眼中透露出一抹精光,咧出一口黃牙,“買啊,怎麽會不買呢?”
一只黢黑的手當即伸下去,想要挑揀一番,卻被薄薄的刀刃攔住,男人剛想發作,卻先聽得一道清冷的聲音,“生肉帶腥氣,別髒了客官的手。”
那手讷讷地收回,抱在胸前,手的主人卻并不死心,尖瘦的下巴揚着,冷哼一聲,“一個販肉的醜丫頭,還講究起來了。”
“給我切二斤好肉,細細地剁成臊子,老子今夜包餃子吃!”
楚火落點點頭,卻并不急着動刀,“一共四十五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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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奶奶的,你宰豬還是宰老子呢!”男人揪出牙間那根柳芽,往邊上啐了一口唾沫,雜草似的眉毛被高高地往上吊着,顯出了幾分兇悍,“識相的就乖乖把肉準備好給我,否則,老子砸了你這破攤子!”
氣氛一時間劍拔弩張,只是求饒聲遲遲未來,半晌,才響起一點清淺的嘆息聲。
“客官覺得價格不合适,可以不買。”
男人握緊拳頭,指節咯咯作響,“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欠教訓是不是?”
楚火落甚至懶得分給他一點餘光,只瞧着站在更遠處觀望的人群,揚起一個招牌笑臉,“賣豬肉咯!”
“上好的肥肉,先到先得!”
“我說……”男人深吸一口氣,惡狠狠地磨着後槽牙,那雙渾濁的眼裏似是被什麽點着,幾乎要冒出火來,“你的膽子是不是太大了?”
瞄準她的領口,一只手直直地沖過來,可一把刀卻更快,不偏不倚,猛地砍下去。
“啊——”
“我,我的手!”
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左手抓着右手,在枯蓑的草葉間、濕潤的黃泥裏,翻滾,哀嚎,“我要去報官!”
上邊人雲淡風輕地開口:“報官?為什麽?”
男人撐着一雙猩紅的眸子,憤然控告,“還能是為什麽?你這個賤人,竟然敢剁了我的手指!”
“什麽剁手指?”楚火落歪着腦袋,無辜地眨了眨眼,“你手上五個手指不是都在麽?”
“怎麽可能……”男人不可置信地低眉,五個手指一個不少,更甚至于,一個輕微的劃傷都沒有。可剛剛,分明砍中了啊!
他擡頭看去,光潔的刀刃上尋不出一絲紅色,而底下的砧板上,則孤零零地躺着一個細細的、小小的、黑乎乎的……指甲蓋?合着剛才那麽大陣仗,用着能剁腦袋的力氣,就剁了他食指上一小片指甲?
男人頓時黑了一張臉,“你耍我?”
楚火落重新擦了擦刀刃,握緊刀柄,利落地砍下去,從豬屍上分割下一個兩斤左右的蹄膀,毋需懷疑,剁起人來只會比正更幹淨利落,“客官說笑了,四十五文的肉,還要不要?”
“不要——”男人下意識開口,就見着那把剁了豬蹄膀的刀竟調轉刀尖朝自己而來了,當即慌了神,“是不可能的!我要、我要!”
再一睜眼,面前的便不是刀了,而是一只收錢的手。
男人咽了口口水,從不知道多少天沒洗的衣物裏摳摳索索,湊出來三十個,又頂着楚火落冷淡的目光,硬着頭皮從鞋底摸出來五個遞上去,“真、真沒了。”
看着那堆散發着可疑油光的銅板,楚火落不禁蹙了下眉,有些嫌惡地扔進車上的小瓦罐裏,在布巾上用力蹭了蹭手,割了塊幹巴巴的肉用荷葉一裹,“你的肉。”
殺豬刀刃上的銀光仍在,男人敢怒不敢言,留戀地望了眼油水十足的豬蹄膀,悶頭接過肉,灰溜溜地走了。
也算是,開張了吧?
楚火落用稻草把蹄膀捆緊,吊在板車的邊沿,一晃一晃的,朝下一批顧客招手。
吆喝不來人,卻也不能閑着,從邊角處開始,把豬分割成肥瘦均勻的肉塊,而後用刀尖穿個洞,拿稻草串起來,整齊地擺成一排。當挂上第七塊肉時,楚屠戶終于迎來了第二位客人。
“這肉,怎麽賣的?”
“二十二文一斤。”
來人有些不滿,“鎮上的才二十一文!”
買東西講價嘛,正常得很。
楚火落揚起笑臉,不緊不慢地回答:“鎮上遠,我來一趟不容易,這驢子拉車也是要錢吃喝的,再說這些可都是肥多的好肉,鎮上想買一塊好肉可不容易。”
那人終于是咬了咬牙,遞上銅板,“給我來一塊!”
……
半扇豬肉約莫有一百斤,楚火落今日跑了三個村子,賣出去二十來斤,瓦罐裏裝了五百個銅板,生意不算太好,但已比之前掙的多了許多。
她沒有地窖,也買不起冰,最好的便是趁這個豬肉久放也不易壞的冬日裏多攢些銀錢。等明年開春了,再看看有沒有旁的活好幹。
楚火落駕着驢車回村,原想在平溪村裏再賣上些許,偏偏今日奇了怪了,走了大半條村道,硬是一個人都沒撞見。難道這都要入冬的時間了,田地還有什麽活要幹不成?
可很快,她便知道村裏的人都去哪了——在她家。
原本只是村尾最荒僻的小院落,此刻卻硬生生被圍出了車水馬龍、水洩不通的感覺。
四五輛板車依次排開,每個上頭都是用大筐裝着的稻谷,似是在攀比誰高,每個筐裏都堆成高高的小山,那山尖尖一個勁兒地向上爬着。邊上站着那些面孔,甭管是生的熟的,也不拘腳下站的是黃泥還是爛泥,個個抻着脖子,恨不得能伸出幾丈長,直接越過屋頂去瞧裏頭的熱鬧。
裏頭其實也沒什麽可瞧,不t過是立着幾個官吏,一個村長,和一個坐在地上的藺師儀。
“錢呢?”
細細長長的鞭子随手揮出一道破空聲,坐着的人卻是眼睛都懶得多眨一下,只是壓抑着咳了兩聲,“家裏,沒有錢。”
那尖嘴猴腮的官吏如一只老鼠般用目光四處打量,櫃裏沒有,床底看了,草垛翻了,就是爐上燒的藥罐子都倒出來看過,別說銀子,就是一個銅板都拿不出來。
“沒錢是吧?簡單!”他冷笑一聲,擺擺手,便招來兩個小吏朝藺師儀走去,“那就做徭役抵稅!”
村長伸手欲攔,可到底壓不過官威,只能長嘆一口氣,眼睜睜看着那個病秧子被捉走,可閉眼再睜眼,視線裏卻先闖進來一把殺豬刀。
殺豬刀?
楚火落持刀橫亘在小吏和藺師儀中間,“你們要幹什麽?”
村長眼皮一跳,眼見着官吏拔刀拔到一半,馬上就要把楚家兄妹亂刀砍死,再不能杵在原地,忙跳出來打圓場。
“官爺,官爺,都是誤會!”村長腆着臉賣笑,轉頭故作嚴厲地訓斥楚火落,“你這丫頭!我跟你說了多少遍,沒人會偷你這破刀,不要天天跟個寶貝似的抱着到處跑!”
官吏挑了下眉,悠悠地松開握着刀柄的手。
“官爺,是這樣的,”村長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挪,把楚火落護在身後,“這家就他們兄妹倆相依為命,哥哥是個靠藥吊着命的病秧子,就靠着這傷了臉、腦子又不好使的妹妹掙錢,家裏沒錢,但丫頭肯定是帶着稅錢回來的。”
“是這樣嗎?”
官吏審視的目光掃過來,又被門外喊着有“豬肉”的聲音引過去,面上總算露出了一點笑意,“那是你準備交的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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