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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火落确實不理解, 為何要給那個狗皇帝吊唁。

雖說她一介草民,連皇帝年歲幾何、身量相貌都不知,亦不清楚他每天忙些什麽,做了什麽重大舉措, 但她知道藺師儀啊, 藺師儀是個被冤枉的好人, 那冤枉他的皇帝肯定就是壞人了。

殘害忠良, 擔一句罵名也不為過吧?

可偏偏,來吊唁的是整個事件的苦主。

“你不恨他嗎?”

“恨倒不至于,我只是,有些失望。”藺師儀緩緩開口, 目光落在燃燒着的枝葉上, 好似透過那重微弱的火光, 看見了某個t在不見天日的囚籠中不肯死心的人。

啓慶二十六年, 秋。

這是藺師儀交還兵符的第三年, 手下無兵馬,身上也無實職, 他每日唯一要做的, 便是在京城中消磨時光。

他愛趕着天邊第一抹微光, 在院中舞劍, 而後在太陽徹底升起後停手。沐浴洗去黏糊糊的汗, 睡個回籠覺, 就能熬到午時。往京城有名的食樓裏一坐,鯉魚脍、南炒鳝、三脆羹、蟹釀橙……沿着菜板按順序吃上一輪, 間或添些時令冰飲, 就着說書人翻來覆去講了三年的故事入眠,白晝便能再短些。

至于漫漫長夜, 躺在屋檐上數星星可,枕在樹枝間數葉子可,用布巾擦拭淪為牆上挂飾的刀劍也可,總能搜尋些無用的瑣事搪塞過去。

無诏不可離京,街市不得縱馬,養在府裏的戰馬吃了睡,睡了吃,幾乎要忘記如何邁步——忘了也無所謂,總歸只能呆在三兩步走完的窩棚裏。

他大抵是快活的吧,美酒千樽,金玉鬥量,人間愁緒都與他無關,只是偶爾也會覺得,京城月,不似邊關。

那的月亮,好像更清亮些,也更,自由些。

那日,他端着當春坊三兩銀子一碗的蜜浮酥柰花坐在船頭,嘗了一口,便覺甜得發膩,于是興致缺缺地喂了湖裏的魚。

開寧湖裏的魚向來不愁吃喝,畢竟多得是如藺師儀一般愛糟蹋銀子的世家貴族,若真細細追算下來,它們活得怕是比普通的平頭百姓還要好些。即使如此,它們還是一窩蜂地湧上來,咋吧着嘴巴争搶甜滋滋的糕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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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當他側眼看去時,卻見這群魚兒的宴席中,混進一道新菜——人的手指。

手指被泡得鼓脹,白白的、軟軟的,像是蒸籠裏被蒸過了頭的饅頭,邊緣處留着不規則的啃噬痕跡,而在指節的中央,卻卡着一枚暗沉的銀戒,上頭刻着一個羊角狼頭的怪物,是狄戎的圖騰。

藺師儀幾乎是出于本能的,摘下了那枚戒指,搜尋背後的真相。

他查到狄戎潛伏京城的暗探,查到暗探藏身的地點,查到情報交接的時間,查到出賣大邺的叛國賊是——他自己。

多可笑,多荒唐的事?

可滿朝文武異口同聲地指責,掌權者不動聲色的默許,三日下獄,六日抄家,第九日,流放。

藺師儀不是沒有辯駁過,長跪在養心殿前以求面聖,血書陳情以證清白,可結果呢?熬過沒日沒夜的酷刑,依然沒有人願聽他的辯白,筆尖在白紙上游走,寫下的不是墨字,是他的此生。

為将者,少有善終,他從一開始便知道的。

只是,千萬種罪名皆可,那人卻選了他最最不願的一種。

流放的路很長,自京城到幽雲,數千裏之遙,需走上三個月。但春風得意的少年郎只需十日,便能成為人人喊打的階下囚,而後十日,那顆赤忱的心一并跌進泥淖,被草芥碾在足下。

他想通了,橫豎都是死,那死得好聽與死得難聽也沒有什麽分別。

他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快,那人又如此絕情。

“我,并無親眷。”

柴火似乎要燃盡了,火光被黑夜啃噬着,一點點低伏下去,在狠戾的風聲中垂死掙紮,燒火的人卻無動于衷,任由自己被濃重的黑色所籠罩,像一個溺水者,親手放開湖面上最後一根浮木。

“父親和母親很早就戰死在邊關了,我甚至未曾見過他們。我能看見的,只有不茍言笑的管家,來來回回忙活的奴仆,擺滿了整個祠堂的寫着名字的木牌,以及一個很大、很空的将軍府。”

他的聲音很輕,幾乎就要被這穿林而過的風一并吹走,“沒有人會來探望一個沒落的将軍府的遺孤,只有他會來。”

“他時常換上常服,背着人來府裏看我,捎些禦膳房的糕點,又或是各地送上來的奇珍,他說,他希望我成為藺家先祖一般能護衛河山的将軍,不要堕了藺家的門楣。所以,我十六歲便出仕,領的第一樁差事是……”

他頓了下,似是有些記不清了,邊上卻有一道溫和的聲音替他接續下去。

“是赈災,啓慶十八年,宛平水患,你是欽差之一。”

藺師儀側目過來,奇怪身旁的姑娘怎麽會知道這點微末的瑣事,卻見她将手中的草葉撒進火裏,讓那已經奄奄一息的火星重新迸出來,在長夜間燒出一個供他們栖身的、光亮的洞。

“我是靠朝廷的赈災糧活下來的,你這麽一提,我也該給他燒一些的,”楚火落拍拍手,抖落沾上的泥灰,“好啦,吊唁完了,希望他接了我的草,下輩子能做個能分辨是非的人。”

恩怨是非都于此刻燒成了一抔土,由風領着,歸于山野,川澤,天地,歸于漫長歲月,成為蝼蟻落腳的塵泥,成為草芥紮根的過去,成為樹根斑駁的年輪,唯獨不可成為某顆心上腐爛流膿的瘡疤。

藺師儀定定地看着她,良久,低眉笑出了聲,在這寂寥的山野間格外清晰。

“你不難過了?”

“我本就不難過,只是死者為大,追思一下。”

那人眉目疏朗,眼眸裏綴着清淺的笑意,又變回了那個不識愁的郎君,這般望過來,便舍不得挪開了。

“楚火落,謝謝。”

……

寨子裏新添了三個人,也就是多了三張要吃飯的嘴,偏偏胃袋子一個比一個能裝,幾餐飯下來,便讓上回劫掠來的糧食顯得有些捉襟見肘了。

“楚老大,你指個方向,俺老雷不欺負老弱婦孺,但找山匪收租這活可是擅長得很呀!”雷興達摸着自己撐得硬邦邦得肚皮,頗有些不好意思,還在飯桌上呢,便開始毛遂自薦。

左右這三人沒去處,又對藺師儀信服得很,就在寨子裏尋了個小屋子打地鋪,一并落草。幾餐飽飯下去,現在已經滿腦子想着往代嶺山收租了,但楚火落卻搖了搖頭。

“收租不急。”她猶記得雷興達帶來的消息,溧陽反了。既然他們三個能逃過來,那自然會有越來越多的匪兵湧現出來,或是更糟,叛軍獲勝,繼續攻城,那即使偏安一隅,也沒幾天安生日子可過了。

叛軍不似官差,個個身上都背着誅九族的罪呢,沒一個是膽小的,倘若途徑此地,順手搶殺了這個寨子,也不過是活動下筋骨的功夫,是以,她不能不早做打算。

“我們現在人多了,這個寨子在山口上,位置不好,索性進山挑個好的。”

雷興達摸着下巴上的胡茬,一思忖,是這麽回事。自個起屋子太麻煩了,強一個現成的,到時候一人住一間,也不用睡個覺跟烙大餅似的貼在一起。

“行,咱什麽時候去?”

楚火落摸了摸身側的刀,緩緩開口:

“現在。”

……

被他們盯上的是個大規模的寨子,建在山頂,背靠着陡峭的懸崖。要想走上去,唯有一條僅能容一輛馬車行駛的山道,可謂易守難攻。

敵方有六七十人,我方拼湊出能上場的只有九人,正是敵強我弱,戰力懸殊。

楚火落突然想起那日學的兵法,藺師儀提出的問題她至今沒有回答。

她慣用的投毒果非上策,起碼眼下這種情況,就根本沒法用。那麽,硬打?

假使這寨子裏都是不會武功的莽漢,自己這邊也強到一打五沒問題,可還有多出來的二三十人該如何解決?就算硬撐着打下去,也難保不會出現傷亡,屆時,雖搶到寨子,卻折損戰力,反倒與之前抵禦叛軍的打算背道而馳了。

她又記起搶下之前寨子時的情形,他們謊稱自己來自更大的山寨,且一開始就用武力震懾,不費吹灰之力便輕易拿下。

敵勢強,我勢弱,先借勢,再破勢。

楚火落想通這一關竅,便也不琢磨怎麽悄無聲息地潛進寨子裏了,一行人直接拎着武器,大搖大擺地走上山道,甚至有興致觀摩他們所設下的截道機關。

“鐵菱,要路、水中置之,以刺人馬。”

“陷馬坑,坑中可埋鹿角槍或竹簽。”

楚火落擡腳跨過淺埋在沙土裏的鐵刺,繞過獵戶常挖的野豬動,一邊聽藺師儀耐心的講解,一遍繼續往前走,直至,碰到的第一個山寨外派巡邏的喽啰。

鋒利的殺豬刀架上脖頸t,她和善地開口:

“替我跟你們大當家的說說,楚某來上山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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