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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子門口, 十數張桌案連着鋪開,一水的好酒好菜布置出席面,若非在邊上站崗的漢子個個刀不離手,倒真可算得是一場賓主相宜的宴席。

“楚當家之名, 某雖有耳聞, 卻無緣得見, 一直深感遺憾。”說話人一身尋常的靛青色袍衫, 生得消瘦,不似個山匪,倒更像是個文弱書生,只偏偏瞎了一只右眼, 徹底絕了科舉的路子。他往碗中斟上清洌的酒液, 端起碗, 面上滿是熱忱, “今日閣下親自拜訪, 某不勝榮幸!”

這走的是先禮後兵的路子。

楚火落低眉掃過自己面前的碗,不必想, 上次那碗“醋”自己都熬不過, 何況是這烈酒呢?

指尖微動, 對策尚未理出個頭緒, 面前的碗卻被另一只修長的手拿去, 她未轉頭, 只聽得清晰的吞咽聲,而後, 是碗翻倒在空中, 剩幾滴漏網之魚摔上桌案。

“烏程酒,次了些, 我們當家的只喝長安玉浮梁。”

那人持碗的指節微微收緊,指腹被壓成一片渾噩的白,驀然将酒灌下,“小寨簡陋,讓諸位見笑了。”

“無妨,”楚火落壓着嗓音,眸光冷淡,“今日須得議事,等議出個結果來,再飲酒慶賀不遲。”

那人笑着應了聲是,揮揮手,叫人把桌上的酒壇子盡數撤了下去,轉而擡近前來一個沉甸甸的木箱,落地時驚起厚厚的塵,但那點灰黃壓根兒遮掩不住箱內亮得晃眼的白銀。

“楚當家要與某議何事?”那人不疾不徐地開口,笑容過分真誠至虛假,“若為收租而來,某已備好,便不勞煩諸位動手。”

楚火落掃過去一眼,箱內少說也有二百兩銀,足以表明他對自己的忌憚,寧願花錢消災,也不願正面硬碰硬。若換做之前,她定是心滿意足地帶着這筆巨款離開,可放到如今,叛軍随時可能壓境,那點銀子壓根兒不夠看。

她想要更多。

“崔當家手下的人,多是農家出身吧?”

她将目光收回來,并不急着圖窮匕見,閑話家常般緩緩開口:“田裏做活,犁田松土都需一把力氣,瞧他們個個都是身板結實的,想來往日截道還未失手過吧?”

崔和頌微微挑眉,一時摸不清她的心思,摸了把胡子,雖語調謙虛,但不難看出他對自己寨子實力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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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不才,領着兄弟們堪堪混口飯吃。”

楚火落點點頭,繼續道:“尋常的過路人自是不在話下,偶有聘了镖師的商隊,合圍拿下也不算難事,但,若對上軍中士卒呢?”

崔和頌微微遲疑,“民不與官鬥,某怎會自不量力對上軍隊?”

“你不願對上,不代表不會對上。”

比起孤軍奮戰,自然是多一個盟友來得劃算,甚至于,楚火落的野心被滋養得更大些,她想要把面前這些山匪收攏麾下。

“溧陽已反,不論贏的是朝廷還是叛軍,總會有大軍自代嶺山穿行,屆時,清剿一個由耕地的農夫湊出來的寨子,不過是随手的事。還是說,崔當家另有妙計,可保全山寨?”

那人臉色難看地望過來,“某不行,楚當家行?”

楚火落點頭,“行!”

她擡手指向邊上眉目粗犷的雷興達,微微一笑,“我手下半數皆是行伍出身,諸如這位,曾任溧陽軍侯,熟知練兵之法——崔當家應當知曉,只憑蠻力的村夫與經由操練的士兵之間的差距吧?”

“好大的口氣,某以誠相待,楚當家卻是要直接吞并某的山寨麽?”

一時間,劍拔弩張,氣氛凝重,連呼吸聲都被壓制到極輕極緩。

楚火落卻滿不在乎地拿起盤碟裏的花生,指尖微微用力,壓碎外殼,把裏頭的住戶挖出來,碾碎它們通紅的外衣,赤條條地扔進碗裏。

“怎麽會?楚某若想動粗,又何必在此落座?”她将碗往旁邊一推,轉頭道,“你說是吧,十一哥?”

藺師儀微微垂眸,瞥見邊上那個端得一副勝券在握的姑娘,分明處在劣勢,卻未有絲毫怯場。作為計劃中的一環,他不需開口,只挾着那幾粒花生将懸在後頭的兵刃擊落。

刀尖觸地的聲音與守衛沉悶的吸氣聲接連響起,逼得崔和頌如坐針氈,汗滲滲的。

“楚某亦懷着誠意而來,欲與崔當家共謀大事。”

“……你想平叛?”崔和頌驚疑出聲。

楚火落愣了一下,本要否認的話語,卻不知怎的,變成了肯定。

“有何不可?”

……

大約是她的虎狼之詞太過駭人,崔和頌只說要考慮考慮,癱軟地躲回寨裏,倒是便宜了她,吃了一頓好飯,還捎帶走一箱白銀。

楚火落躺在稻草鋪就的屋頂,望着頭頂深沉的夜幕,今日也無星無月。

她,平叛?

落草為寇、搶奪山寨、拉攏盟友,她做這些,只是為了躲避官兵的追殺,不為稅賦發愁,安穩地活着。

可在今日,在崔和頌的口中,她聽到了一種,更大膽的做法。

平叛。

是了,若能平叛,朝廷定會下旨招安,屆時,她不只會有金銀珠寶,還會有功名加身。

她會成為像将軍那樣的人,她會成為,大邺第一位女将軍。

她的想法好像過于瘋狂了,一個勾欄出身的女子,搖身一變,穿上盔甲,變成征戰沙場的将軍?說書人都未曾講過這般驚奇的故事,可她的心卻忍不住砰砰直跳。

她想試試,萬一呢?

她曾試着當話本子裏傳奇的俠客,只孤身一人,她都成功了。那焉知她不能再進一步,當一個威名赫赫的将軍?

而且,将軍也覺得她可以的吧?不然,也不會教她兵法。

是了,兵法,平叛迫在眉睫,她得抓緊時間多學一些才行。

她翻起身,踢落了幾根倒黴的稻草,卻也沒工夫收拾,她一刻也等不了了,自梯子上三步并作兩步往下跳,急匆匆地推開木門。

“十一哥,我……”

楚火落紅光滿面,眸中抑制不住的興奮在推開門的剎那間凝結,紮在原地,指尖都不知該如何動彈,自耳尖開始,一點點淺淡的緋色蔓延至整張臉,從剛剛的冒失鬼徹底羞成了個熟透的柿子。

入目是一片寬闊的胸膛,勻稱結實的身材挑不出一絲贅肉,肌肉的線條清晰可見,清澈的水珠自他的發間滾落,一路吻過深深淺淺的疤痕,往更深的地方去。

她眨了眨眼,那誘人的身軀便覆上了一層單薄的白,匆忙地系上細繩,卻攔不住暈染衣料的水珠,這一塊、那一塊,隐隐約約的,和先前相比,似乎也沒好上多少。

她不由得咽了下口水,艱難地把目光往上移,這才瞧見藺師儀幾乎要把人淩遲的眼神。

“我不是故意的!”

楚火落後知後覺地捂住眼睛,在右耳邊豎起三根手指,正要誠懇起誓,卻聽得一聲咬牙切齒的笑。

“放下,睜眼!”

那,行吧。

他讓睜眼的,那可不能再怪她偷看了哦。

她放下手,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可那人動作極快,玄色的外衫早把整個人裹得嚴嚴實實,僅露出領口的一點白。說不出緣由,只莫名生出了一點失落,悶頭走到桌邊,安安分分地坐下。

藺師儀剛剛沐浴完,周身還帶着股氤氲的水汽,他在她的對面坐下,側着身子,用布巾絞幹長發。

“什麽事?”

他的語調懶洋洋的,似是剛剛的怒氣已經消散得差不多了,楚火落嗅着他身上淺淡的皂角的香味,倒像是吸進了什麽迷香,讓整個腦袋都暈暈乎乎的。

“嘶!”

額頭忽然被不輕不重地彈了一下,她皺着眉擡眸,卻看見一雙墨色的眼眸,離得極近,清清楚楚地映着她當下這副窘迫的模樣。

“說話。”那個清朗的聲音催促道。

“嗯嗯!”

楚火落連忙小雞啄米式點頭,偏生動作木讷得很,像是一只被蒙住眼睛的雞崽胡亂地在地上瞎啄。

藺師儀幾乎被氣笑了,把布巾随手擱在一邊,坐回原位。

“白日裏還神氣得很,怎麽一入夜就傻了?”他擰着眉嘟囔兩句,随手倒了杯茶水遞過去,這才有了幾分正經模樣,“計劃平叛,想立功等朝廷招安?”

“是!”灌了口茶水,楚火落得腦子總算清醒了些,記起今天來這的真正原因,“我想當将軍!”

寨子裏比之前住的房子要優渥不少,起碼蠟燭是能随便點的,二人面前的桌子中央,便燃着一只。燭焰只有一個指節那麽小,任意一陣風都能将t其熄滅,可它歪歪斜斜地避讓兩下,又會筆直地躍起,在深沉的夜幕裏,在姑娘的眼眸裏,亮得逼人。

藺師儀就那樣望着她,明知這樣直白而炙熱的視線甚是失禮,可他卻怎麽也挪不開。

他看着面前的姑娘揚着眉眼,分外鄭重地朝他開口。

“我若能收攏整個代嶺山的山匪,未嘗不能與叛軍相抗衡。”

“只要我勝了,我就能和你一樣,成為保家衛國、人人敬仰的大将軍。”

“我知道這很荒唐,可是,我想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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