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夜襲營

054 夜襲營

點燈, 鋪紙,研墨。

楚火落提筆寫字,為二月初十的計劃提前做好準備。

她寫得很慢,幾乎每寫完一個字都要用筆頭杵着腦袋思索許久, 燭淚灑了兩層, 硯臺裏的墨汁也有點兒泛幹, 她這才寫了個開頭。

偏頭去蘸墨, 身邊卻落下一片衣角來,來人不聲不響地俯身下,盯着白紙上的墨跡,好一會兒, 才遲疑出聲。

“人在……一、白?”

似乎是覺得自己判定得有些草率, 藺師儀在旁邊坐下, 把紙提溜在燭光下仔細辨認, 終于從數個煤渣塊中, 悟出來點新東西——這團堆在一起的黑圓圈是元寶。

對于自己的傑作不被賞識,楚火落大為失望, 有些不甘心地反問回去, “很難認?”

藺師儀沉吟一會兒, 斟酌着用詞, “你讀書時間不長, 能寫成這樣已是有很大進步, 但練字的話,要不還是先照着字帖來?”

“我是說, 有沒有一種可能, 我不是在練字,是在寫綁架信?”

回應她的是更為長久的沉默, 久到她幾乎要以為這個話題就此終結,那人終于動了。将她的“大作”安置在了另一邊,往桌案上鋪了一張嶄新的白紙,把筆從她手裏接過。

“你說,我寫。”

行吧,不用她在那絞盡腦汁,連寫帶畫的也好。

楚火落清了清嗓子,“就寫,人在清嶺寨,交一萬兩白銀來贖,否則将他腦袋剁下來當燈籠挂。”

她低眉看那人落筆,這回他用的是右手。

與見慣了的端正字跡不同,他的右手字除了筆畫相同以外,與字帖上的只能說是毫不相幹,每一筆都是橫沖直撞的,鋒芒畢露,只憑這一點墨跡,便能瞧出落筆者的兇性——簡直是封再完美不過的綁架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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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火落甚為滿意,拎起來将墨跡吹幹,從懷裏掏出個小東西,準備将二者疊到一起。

藺師儀的目光卻一下子凝住了,盯着她手中物什,有些艱難地開口:“這個,怎麽在你這?”

鎏金浮雕,是雙螭虎帶鈎無疑,他昨日才見過的,沒什麽稀奇,可,可這玩意應該在司光霁的腰上扣着才是。怎麽也算是個貼身物件了,如今卻在面前人的手心捏着。

藺師儀咬着牙,想等一個解釋,那人卻輕飄飄地開口:“我說喜歡,他便送我了。”

“只是一枚帶鈎而已,一模一樣的我有三個,何必向他讨要?”

楚火落奇怪地看過來,“你現在還有?”

他的氣勢頓時落下去半截,垂頭道:“沒有,在将軍府裏,應當被一起查抄了。”

“那不就結了,”楚火落将兩樣東西遞過去,有條不紊地将筆墨撤下桌案,目光冷靜,“有他的貼身之物為證,才能引那些人入局。”

*

水中心是一彎弦月,邊上撒落無數明明暗暗的星子,漂漂浮浮地蕩漾着,待一盞河燈壓上來,又在圈圈細小的漣漪中擴散成一塊塊清淺的光暈,像是粗心的姑娘不慎畫歪的鵝黃。

水邊則是一個捏着火折子将燈點燃的郎君和一個正捧着花燈往下放的姑娘。

“準備得倉促,就只帶了些河燈來。”

好端端一個姑娘的生辰,被他操持在荒郊野嶺的,司光霁低頭點着燈,實在有些愧疚。

“你只提前一天同我說,我連份像樣的賀禮都來不及準備,這些燈還是我連夜折的。”他嘆了口氣,盯着湖面上形狀各異卻沒一個出挑的燈,連這燈都不怎麽樣,“等明年,你明年的生辰我雇一艘花船,肯定不會像現在這麽寒碜!”

楚火落目光閃過笑意,“不寒碜,我覺得挺好的。”

她将燈盞捧在手心,借着那點微弱的燭光仔細瞧着,“你親自做的,可比在街市上随意買的好得多,再說,這些也不醜。”

一盞盞亮光順水而下,将黑暗一點點驅散至更遠的地方,她依次指過去,“雖然都是荷花燈,這盞是全開的,那盞是半開的,這盞偏白,那盞偏粉,每一盞都是不一樣的,可以放上我很多很多不一樣的願望。”

司光霁看過去,正瞧見她的面紗在夜風中輕輕拂動,好似連帶着他的心也一并牽動起來。他的目光落在她溫婉的眉眼,烏黑的鬓發,搖曳的流蘇,最後又落回到那張輕薄的面紗上,他還未見過她真正的模樣,也從未有此刻般,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她。

她,應當是個極好看的姑娘吧?

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樣,柳玉竹,纖弱而不失風骨。

他下意識伸手,想要揭下那張面紗,指尖即将觸及的剎那,那人卻微微低眉,将河燈放入水中,恰後錯過了他的手。

他只能悻悻地将手收回來,聊些細枝末節的無關事。

“柳姑娘許了什麽願?”

“很多很多,都要聽嗎?”她挨個指着,“阿娘天天開心、阿爹身體健康、阿姐成親後和和美美,阿兄……”

她頓了頓,神情有些恍惚,“阿兄能順順遂遂,平平安安。”

“那你呢?”司光霁眸光溫柔地望過來,“自己的生辰,忘記給自己許一個嗎?”

“當然許了!”

楚火落随手指向漂在最末尾的那一盞,“那個便是我許給自己的,希望我也能相看到一個如意郎君。”

“如意郎君?”司光霁喃喃重複一遍,“你覺得……”

“我的燈!”

他話音未落,邊上的姑娘便焦急地喊起來,他順着她的目光看去,那盞盛着她如意郎君的燈竟不知怎的側翻了,燭火被水熄滅,本就脆弱得很的河燈,眼下都要沉底了。

她慌忙地站起身,那架勢,竟像是要沖進河裏撈燈。

他立刻将人攔下,望着幽暗的水,深吸了一口氣。

“我來。”

楚火落乖順地點點頭,後退兩步,兩只眸子水盈盈的,好似含着淚,一門心思都在那盞燈上,“那、那你小心些。”

春夜寒涼,司光霁脫了靴子,便鑽進那潭冰冷的水裏,蕩起的波浪撞向河岸,碎成層層漣漪,而後圈圈相碰,趨于平靜。

眸中那點柔情早就凝成冰霜,她面無表情地看着流向遠處的河燈,許願什麽的,她從來不信。就算實在要許,她會許什麽呢?

阿娘別再來人間受苦,阿爹醉死在某個清晨,阿姐不必為了幾兩銀成為陌生人的新婦,阿兄被人買去為奴為婢。

她果然就是個刻薄、惡毒、不擇手段的人。

良久,水裏終于重新有了動靜,只是浮上來的,除了司光霁,還有另外幾個山匪。

楚火落垂下眼眸。

“帶回去。”

*

“救命!救命啊!”

“有沒有人啊?”

“救命……”

山野之間,枝葉在夜風的酷刑裏嚎哭再尋常不過,可今夜,卻多出一個哭聲,凄厲地驚跑了安睡的飛鳥。

巡邏的兵丁四下張望,終于在山道的盡頭望見個孩子,跌跌撞撞地奔過來。

“有、有山匪!”

*

營中,燈火正明,衣衫褴褛的孩子站在下面瑟瑟發抖。

賀修文擰着眉頭看完紙上的勒索,右手緊緊攥着一枚鎏金帶鈎,青筋乍現,沉聲問道:“你是說,你撞上了山匪?”

小孩渾身一抖,嗚嗚咽咽地抹起了眼淚,“是、是,他們抓了我阿娘,還有大哥t哥、大姐姐,他們還想要抓我……但是,有、有一個人把這些給我,說只要我找到大将軍,就把阿娘還給我。”

什麽找将軍,這群不要臉的山匪,綁架勒索這一套都敢上軍營來!

賀修文咬着牙,猛地一拍桌案。

“栾奉呢?去找栾校尉的人怎麽還沒回來?”

布簾被輕輕提出一條縫,縫裏鑽進一個小兵,躬着身子,結結巴巴地開口:“栾、栾校尉不在。”

“不在?”賀修文震驚地瞪大眼睛,厲聲質問,“無故不得離營,他還能跑哪去?”

小兵動了動唇,支吾半天也沒個聲響。

“說!”

“栾校尉他、說是馬上要成親,請冰人下聘去了……”

“他是沒兩天活頭了嗎?趕着留香火呢?非得現在成親?”

小兵頭都要埋進地裏了,自是不敢搭話,邊上的小孩更不必說,捂着嘴巴,哭都不敢哭出聲。

這下是連個商議事的人都沒有了。

司光霁要是出了事,別說他,這整個營上上下下都要受處罰,容不得他猶豫。

賀修文将東西揣進懷裏,披上盔甲,急匆匆走出營帳。

“點五百人,現在跟我走!”

忽又想起來什麽,他轉身拎起那個小孩,“還記得他們在哪個方向嗎?”

“記、記得。”

*

“敵襲!有敵襲!快去請示校尉!”

“校尉呢?校尉不在?那賀監軍呢?”

“都不在!那怎麽辦?山匪已經要打上門了!”

能做主的長官一個沒留,營中便只剩下幾個軍侯,幾人一合計,留下一曲守營,剩下的都帶出去打匪。

這代嶺山的山匪就算再兇惡,也聚不起千人之數,以多對少,勝券在握。

又出去一千五百人,偌大的營地瞬時便空曠起來,唯有那些篝火還駐守原地,把黑暗抵禦在外。

直至,篝火不再困于火把,四處蔓延,燒亮了半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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