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著書立說

086 著書立說

仗着自己是司馬府上的人, 在嘉水郡也算有幾分薄面,雖未有過交情,王三娘還是大着膽子差人送了封拜帖過去,只是禮數仍算不得周全, 約的日子是今日, 人在郡守府外的馬車上等着, 就等裏頭松口一應, 她便能立時登門。

王三娘閉着眼睛,正襟危坐,口中喃喃,反複排演之後見了面應當如何開口。只是練習上七八遍, 那小厮仍沒有回來的跡象, 她不由得發愁。

“果然, 這般遞帖子, 還是太冒昧了嗎?”

她憂心忡忡地往外望去, 眼巴巴地盯着那扇大門,每每想叫車打道回府, 又有些不甘心, 總想着再等上片刻, 興許報信的人已在來的路上了呢?

左等右等, 就這般苦苦熬着, 柔軟的簾幕被她攥出一堆褶子, 終于得來應允的消息時,她甚至等不及侍女下去攙扶, 便自個踩着腳凳躍下去, 三步并作兩步跨進去。

引路的小厮原是慢悠悠地走着,卻被她那急匆匆的步子逼得快步起來, 可這般仍是不夠,于是廊下便現出兩道小跑着的身影,惹得在院中忙碌的奴仆紛紛側目,不知是發生了什麽要緊事。

臨到院中,十數步之遙,先前的迫切一下子便散了,她看向亭下那個身形高挑的人,穿着青綠色的窄袖胡服,挺拔得如同一棵翠竹,只一個背影,便能瞧出英姿飒爽來,反觀她自己,只是一個尋常的小女娘,何以同這般女子相交?

她生出幾分怯意,可來都來了,總不能拔腿就跑,只勉強穩住呼吸,在她身後幾丈站定,正要俯身行李,把自己倒背如流的開場白用上,卻見那人緩緩轉過身來,她瞳孔一縮,頓時卡殼,把那些禮數規矩忘了個幹淨。

“是、是你?”

王三娘一眼便瞧見了面上那道細長的疤,和那日的小大夫一模一樣,可再細細看去,那般清峻的眉眼,不是柳玉竹又是誰?卻不想這人搖身一變,又多出個新身份。

她咬了咬唇,磕磕巴巴地開口:“楚、楚校尉,我聽聞你的事跡,不由嘆服,心向往之,特來拜會!”

楚火落微微挑眉,将人扶起,“你我是舊識,不必多禮。”

兩人一同在石桌旁小坐,桌上簡陋,只一壺溫茶。王三娘平日那熱切的勁兒一點都使不出來,捏着裙擺,倒似突然成了個啞巴,低垂着眉眼,直到面前推過來一杯茶水,才愣愣地擡起頭。

“三娘子找我有何事?”楚火落問,又覺得語調有些疏冷,便找補了一句,“若覺得同我待着無趣,我便叫玉娘來,你們可再一起去茶館聽書。”

“沒有沒有!”王三娘連連擺手,張嘴欲言,又有些難以啓齒,好半晌才聲若蚊蠅,“我、我其實是想寫話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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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出口,便更沒轉圜的餘地了,只能一口氣吐完。

“你看說書人每日說,喝茶客每日聽,還有無數郎君和姑娘都會來讀,我若是能寫出那樣動人的故事,豈不風光?”王三娘認真地說道,眸中似有光芒閃爍,“我日前聽了一出鯉魚仙子,神神怪怪,很是奇妙,可與楚校尉比起來,那些便算不得什麽了,不過是嫁人生子,困頓後宅,無甚新奇。”

“情情愛愛,每一本都是,我要寫,就寫本不一樣的,我想在書中寫如你一般的奇女子,世無其二。”

“青史留名,無非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我自知德行一般,做不到什麽割肉喂鷹、卧冰求鯉的,立功也不太行,以我的才學既不能濟世,也不能安民,可我總歸讀了幾年書,也是有抱負的!”

王三娘聲音輕顫,覺得自己未免有些狂妄了,“班昭攥《漢書》,徐皇後著《內訓》,我便寫一本《奇女子書》,為我所聽聞的那些有才幹的女子統統著書立說,以免這世上人,總以為女子生來就只是為尋個好郎君。”

她忐忑地擡眸望去,兩手已攥成拳,久久未等來回應,唇角勉力向上扯了扯,倏然改口:“我就是一時戲言,楚校尉別放在心上,叨擾許久,我就先……”

“不是要寫書麽?就這樣走了?”楚火落定定地望着她,目光一片清和,沒有輕蔑,沒有嘲諷,只是漾着清淺的笑意,“你只知我一個名字,便能為我立傳了?”

王三娘愣了一瞬間,搖搖頭,又點點頭,可怎麽都覺得不對,唇角向上揚着,怎麽都壓不下,興沖沖地叫婢女送了筆墨來,提筆便落下“奇女子書”幾個大字,沉吟一會兒,又在邊角處署名“丹溪”。

轉頭看見楚火落好奇的目光,摸了摸鼻子解釋道:“那些文人不都愛給自己取個雅號麽,我也取個,日後世人也好稱我一聲丹溪居士。”

“那個,同我說說你的生平吧?”王三娘鋪出一張新紙,準備記錄。

“還請丹溪居士別那麽快寫完,楚校尉傳不中聽,我想有個楚将軍傳。”楚火落歪着腦袋望過去,語氣輕飄飄地開口,“楚火落,宛平農戶女,啓慶十八年,逢水患,賣身為奴。”

王三娘筆尖一頓,訝然地擡眸,卻見那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好似話中身世凄慘的人不是她。

“啓慶二十二年,蒙貴人贖身,脫賤籍。”

“這一段,要不要删掉?”王三娘猶豫地開口,“我可以從你入軍營時開始寫。”

“我聽聞,曾有個皇帝是乞丐出身,”楚火落回想着藺師儀給她講過的史書,“皇帝都不怕出身低,我怕什麽?況且,這般不更能顯出我厲害?”

她繼續陳述着:“啓慶二十三年,至常宜,與屠……”

“不對。”

楚火落擰着眉,看向貿然插話的來人,那人眼睫低垂着,叫人看不清神色,“先帝于啓慶二十二年崩,豐義元年,你與我同在嘉水郡。”

*

将房中的燭火吹滅,該是入睡的時辰,卻有人久久不得安寝。

今日,說漏嘴了。

楚火落有些懊惱地躺在榻上,手背搭在額頭,弗一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上輩子她日日勞作的肉鋪,還以為已經忘幹淨了,今日提及,才明白她從未放下。

也是,雖說重來了一世,可細細算起來,那也就是一年前,記得,也不甚奇怪吧?

“篤篤”

她詫異地轉頭看去,聲音不來自門,而是來自窗,深更半夜叩窗,不必想,是藺師儀。

因已準備就寝了,她便拆了頭發,此刻也懶得再梳起,只任由烏黑的長發披散着,只着了身單薄的寝衣下榻,将窗戶推開。

窗外是一輪皎潔的月亮,月亮下是個眉目疏朗的郎君,正斜斜地倚着窗沿。還未待她開口問有何事,那人t的目光閃爍一下,不動聲色地挪開,解了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低眉将系帶打好結,“夜裏風冷,別受寒了。”

楚火落點點頭,看向那人微微擰起的眉,眸色漆黑一片。

“你是醉月樓那個琴彈得很差勁的姑娘。”

“嗯。”畢竟她這輩子就只彈過那一次琴,難聽在所難免,只是不知,他為何突然提起這個。

“我那日是因追查狄戎奸細之事才會入醉月樓,聽你奏完那一支曲便去樓中搜尋了,後第二日派人為你贖身。”他頓了下,深吸一口氣繼續說下去,“再第三日,我因罪受審,第十一日流放,半月後,你混進了押解隊伍裏。”

“你早早地離京,又只是一介白身,如何能知道我被流放的消息?更別說,知道流放路線,提前在那埋伏好。”

“還有,你曾說,你嫁過人。但從你出醉月樓,到與我碰面,只有半個月的空當,難道你在這麽短的時間裏,一邊拜堂,一邊策劃劫囚?”

果然,這麽明顯的漏洞,早該被瞧出來的。

楚火落微微蹙起眉,或許此刻該編造個合理些的謊言遮掩過去,又或者幹脆一言不發,将此事壓過去,直接了當地關上窗子,但,何必呢?

她擡眸望過去,正對上他的目光,“你想知道?”

那人沉默了下,“我可以知道嗎?”

她倏忽笑了出來,奇怪,明明漏洞百出的人是她,怎麽擔驚受怕的人确實他?

“可以,你想知道什麽都可以。”

她點點頭,誰讓他是藺師儀呢,她這兩輩子加起來,也就只有一個藺師儀。

她坐在窗臺上,仰頭望着那不是人間的月,說着不似人間的事。

“你遣了侍從為我贖身,又贈了我一百兩銀子,然後我就離開了京城,在常宜一個極偏遠的小鎮落腳,盤了間果蔬鋪子戶口,只是生意不好,把本錢賠光了。”

“家裏揭不開鍋,我就匆匆嫁給了鎮上的屠戶,畢竟他家境殷實,跟着他頓頓有肉吃,還不必洗衣做飯。”

藺師儀背在身後的手緊了緊,咬着牙,繼續聽下去。

“我跟着他在肉鋪裏忙活,學了一手宰豬的本領,也能存些錢了,但他是個賭徒,把家裏的錢輸光了,然後,和老鸨簽了契書,以二十兩的價格賣了我。”

“放心,他沒得逞,”楚火落低眉,牽住了他的手,“我殺了他。”

“那是我第一次殺人,先把人毒暈,再用刀割喉,死得很快,比殺豬還要簡單。我發現我不怕殺人,但,我怕正直善良的大将軍會後悔自己救了個殺人犯。所以,我去衙門自首了,案情明了,無需多審,判了秋後問斬。”

藺師儀有些幹澀地開口: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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