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臨行話別
093 臨行話別
糧草于端午日送入營中, 世間再沒有比滿滿當當的糧倉更能安士卒的心,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在目睹過那一袋袋糧草後,士卒揮刀的動作都更利落了許多。
卸運之事自有後勤的人操持, 楚火落下了馬, 便直接往大帳去。
“校尉楚火落, 押運一千石糧草而來, 幸不辱命。”
楚火落一禮行畢,沒等到旁的吩咐,便起身欲退出去,卻見個錦衣人坐沒坐相, 站沒站相, 眯起眼睛四下張望着, 不是庚夙那厮還能是誰。
“楚校尉, 你家那個呢?”庚夙心道可是特意去信要上官蒲把人給激過來的, 日前還收到他“事成”的回信,沒道理尋不着人啊。
她眉頭輕動, 做出副茫然的神情, “世子在說什麽, 我聽不懂。”
“跟我玩這套是吧?”庚夙輕嗤一聲, 随即用眼神支使了兩位侍從出去, 輕咳兩聲, 忽而又擺出一副正經的神色開口,“楚火落聽令。”
她微愣一下, 低眉跪下去。
“今命你為副将, 跟随司鴻朗,共領三部人馬攻打樊川, 明日啓程。”
副将,也算是将吧?
楚火落腦子裏空茫了一瞬,雖早有推測,此行或需領兵,但這一刻真正到來時,心中卻無實感,仍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手裏,竟真的握有兵權了?
她一步步往上爬,自內宅奔向戰場,自泥沼攀援高山,這世間,果然無有不可為。
眼眶微熱,深吸一口氣,摁下心頭的雀躍,一字一頓地回答:“……末将領命。”
話音剛落,在營中到處游蕩的藺師儀就被逮了過來,恰好撞見這般肅穆的場面,有些尴尬地走到角落,“軍機重地,我一個外人,進來不好吧?”
若非顧忌着自己在這人手底下實在過不去三招,庚夙定要跳起來在他腦門敲一記暴栗,都什麽時候,還要在這演,真當這是在梨園的戲臺子上啊。
但這大庭廣衆之下,也不好真的一點臉面都不管,沖過去跟他扯皮,是以,庚夙只是強端了一副正經的神色,“上官蒲什麽用心,你當知曉,不然也不會來此,加之你先前曾許諾過,抗擊狄戎,義不容辭。”
“此次,由你暫領将職,栾奉為副将,率兩部人馬,助常宜守城,一切行事,皆由你調度差遣。”
藺師儀面上輕松的神色收斂,眸色微沉,兩手交疊,躬身作揖。
“末将,謹聽差遣。”
*
帶兵打仗與在營裏練兵是兩個概念,攻城亦與楚火落先前那次帶着烏合之衆守城大相徑庭,縱然她這段時日一得空閑就默誦兵法,可書人人讀,也未見人人成将。
一個餡餅當頭砸下,即使她早有準備,也還是被砸得暈暈乎乎,夜不能寐,索性尋了塊空地,悶頭磨起刀來。
這回不是她慣用的殺豬刀了,而是從司鴻朗那順來的長刀,刀身更寬、更長,說是能騎在馬上,直接把敵軍的腦袋給剁下來。畢竟是用來保命的家夥事兒,可得好好伺候一番。
先用清水打濕,接着在磨石上細細打磨,然後用軟布擦幹,為了防鏽,還要在整個刀身均勻地抹上鸊鹈膏,這般才能歸鞘,比她先前用的殺豬刀要金貴得多。
她不禁開始在腦子裏瞎想,若真的開戰了,她怕不是白日裏砍人,大晚上磨刀,晝夜不停,沒個能歇的時候,且這刀上還有暗紋,沾了血定然難洗,非得用細細的小竹簽将凹槽裏的血跡給鏟出來才行,可若不把血洗淨,刀沒幾日便要鈍了。
連把打仗用的刀都這般麻煩,更別提是整個打仗這件事了,何時戰,何時退,何時行軍,何時安營都是問題。
白日的欣喜消散過後,那些愁緒便一股腦兒地湧上來,調兵遣将這種大事,她真的行嗎?連一直被司鴻朗帶在身邊教導的司光霁也沒混上什麽高職呢。
“楚副将不高興?”
身後的月色被遮了大半,投下來一道長長的影子,恰好将她籠在其中,可很快,那月色就重新露出來,因為來人半蹲在她身側,她只肖一轉頭,便能看見他那雙帶着笑的眼眸,比頭頂的那彎皓月還要清亮。
“唔,我猜猜,”那人煞有介事地開口,“是不是某個人因為要分開了,舍不得?”
楚火落尚且有些緊張的心緒被眼前人的厚顏無恥攪擾了個幹淨,頓覺有些好笑,伸手點了點他的鼻尖,卻叫那人反将她的手拉了過去,自指尖一路親過去,吻過每個指節,最後停在她的腕間。
“是我舍不得。”
“你不是來之前就猜到了會這樣分兵麽?”楚火落指尖微動了下,發現抽不出來,幹脆放棄掙紮,任由他沒有章法地胡亂蹭着,“庚夙畢竟起事不久,手底下無人可用,若要兵分兩路,勢必會要你領一路軍去。”
“司光霁難堪大任,栾奉又不善謀略,而你我初來乍到,對這處的兵卒不甚熟悉,自然不能被歸在一處,那唯一不确定的,就是誰去樊川、誰去常宜了。”
她低眉湊近了些,“我還以為你早就做好準備了呢,藺大将軍?”
藺師儀眨了眨眼睛,又親了下她的唇角,“我提早知道刀子要落下,便不會疼了嗎?阿楚真是不講道理。”
他重新低下頭,從懷裏拿出了什麽,在她手腕上系好。
“是長命縷。”
楚火落擡起右手仔細看了看,取個這般好聽的名字,不過就是由五種顏色的線編織成的手繩罷了,是端午常用來祈福納吉的小玩意兒,“我又不是孩童了,戴這個做什麽?”
“沒辦法,阿楚只分了五兩銀子給我,準備不起其它東西了,就當讨個彩頭。”似是怕她覺得這禮過輕了些,又找補了一句,“我親自編的。”
有禮物收,她自然是歡喜的,只是,她欲揚的嘴角放平,拿喬道:“好啊,五兩銀子,你就只拿了五根線回來,這是什麽鑲金的線嗎?”
“不只五根。”
楚火落微微挑眉,向他伸出另一只手,“拿出來看看,免得你又唬我。”
看着她的動作,他低笑幾聲,一副遷就縱容的模樣,沒有東西,便在手心落下一個吻抵債,“沒帶在身上,放在你枕邊了,那個匣子裏都是,明日走時,別忘了帶上。”
“我編了很多根,所以,髒了就髒了,丢了就丢了,阿楚只管換新的戴就好,若是戴膩了,便等我守完城了,再給你準備。”
“還是你親自編?”
“怎麽?我編繩的手藝也不行?”藺師儀有些不滿地望過來,卻又先一步認了輸,輕嘆了一口氣,牽着她的手哄着,“那下回你挑,你喜歡哪種,我便去苦學個幾天,好不好?”
只是話至此處,卻驀然沉寂下來,下回,誰知道下回要到什麽時候呢?兵家的事,向來最難說。
“雖然有些多餘,但我還是想說,”他站起身,将她攬進懷裏,“刀劍無眼,你要小心些,戰場上不比我們在寨子裏的小打小鬧,別一個人沖太深,自身安危要緊。”
“司鴻朗是朝中老将了,性情如何我不清楚,但他多年戍邊而不生亂,足見其非平庸之輩,你跟在他身邊,不懂的就多問問,我的阿楚身手、謀略都不差,只再磨砺一番,便是能獨當一面的大将了。”
“總之,你要好好的,”他捧起她的臉,抵着她的額頭,“你說好要養着我的,可不許毀約。”
楚火落點點頭,應了一聲,目光打量着他,忍不住問:“沒了?”
藺師儀頓了一下,有些猶疑,“……我忘說什麽了嗎?”
“沒,”她歪頭看着他,帶着幾分調侃,“我還以為你會叮囑幾句,讓我離司光霁遠些,畢竟你連他寫的幾頁廢話都在意得很。”
“他有什麽好說的?”藺師儀輕哼一聲,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與你同行的可是有好幾千士卒,他也不t過是其中一個,我又不是醋缸子裏泡大的,還能挨個吃味兒過去不成?”
話雖如此,他卻仍勾住了她的尾指,幼稚得不行。
“阿楚中意的人是我,也只會是我,對不對?”
“對,是你。”
*
離營是在清晨,趕着天邊第一抹曦光亮時,是以,周遭仍是灰蒙蒙的一片,只是維持在勉強能看清路的亮度罷了。
楚火落捏着缰繩,應向東行,只是她忍不住往西看了眼,在黑、白、灰鋪就的畫卷裏,她卻莫名能看清他豔色的長纓,銀色的甲胄,若上了戰場,大抵他閃着寒光的刀刃上,還會沾上殷紅的血,他會将敵軍枭首城外,會裹着一身腥氣縱馬回城,會在城上揚起獵獵旌旗,會戰無不勝,凱旋而歸。
他從來都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将軍,是她長長久久仰望的月亮。
她最不得志時,千百次嫉恨過那般卑劣懦弱之人都能有幸為他驅使,而今,再不必了,她已然能堂堂正正,與他并肩作戰。
他是将軍,她也會是。
楚火落翻身上馬,長鞭一揚,踏着晨霧出發。
馬蹄踏過尚帶着濕意的泥土,一路奔馳着,剛破曉的風還殘留着昨夜的寒涼,如利刃般穿林而過,削落簌簌青竹細葉,似一場潑天的雨兜頭澆下,企圖将人溺死在日出之前。
可葉只是葉,抵不過千軍萬馬,被輕易地沖散去,而那惡劣的風也被撞碎在堅硬的鐵甲前,瀕死掙紮,不過是一聲凄絕的呼嘯。
至此可知,江河日月,無不可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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