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分食枇杷

092 分食枇杷

未過端午, 天上的日頭雖是明晃晃地擱在那,卻也沒至熱到難熬的地步,只是前頭的将領有馬騎,後頭的士卒就不得不用兩條腿緊趕慢趕了。t

好在此次是押運糧草, 運糧車上勉強能擠出幾個空檔來供他們歇腳, 縱然要數個時辰才能輪換上去, 但怎麽也算有個盼頭, 是以,這些士卒的精神都不錯,甚至還有些閑情逸致瞎聊。

“校尉邊上的是誰啊?瞧着眼生啊!”

坐在車軸上的士兵好奇地問,引得周遭幾人紛紛将目光投過去, 那兇巴巴的校尉正穿着黑漆漆的山字甲, 兜鍪綴着紅纓, 一馬當先, 好不惹眼。而慣常見的雷軍侯和崔軍侯都被留下來操練新兵, 她左右兩側就換上兩張新面孔,落後半個馬身跟着。

“你說的是左邊那個, 還是右邊那個啊?”抱着長矛趕路的士卒眼珠子來回轉了幾圈, 也不知究竟該具體往哪處看好。

車上人摸了摸下巴, 神情亦然糾結, “好像都不認識啊……”

“一看你倆先前就在打瞌睡, ”驅趕着馬匹的兵卒嗤笑一聲, 朝他們翻了兩個大大的白眼,“左邊那個是溧陽軍派來接應的, 官不大, 也就是個什長,右邊這個麽, 來歷有些古怪,不好說。”

“他沒穿甲胄,難道是校尉養的小白臉?”

這一句語不驚人死不休,那人立時用馬鞭的手柄往這傻子頭上磕了下,謹慎地四處張望,确定沒旁人聽到這大不敬的話,這才冷着一張臉呵斥道:“瞎說什麽呢?你忘了上回那幾個舊愛了嗎?這要是傳到校尉耳朵裏,信不信今夜你就成新歡了?”

那三個倒黴蛋連着七日都是螃蟹走,其慘狀,委實讓人打寒戰,說話人讷讷地閉上嘴,聽那人繼續解釋道。

“好像是挂名來當個幕僚,那些個大官手底下不都愛養些個文人幫着出主意麽?我估摸着就和這差不多。”他摸了摸下巴,仍有些猶疑,“但我看咱自家的軍侯都對他尊敬得很,估計來頭不小,可不能輕易得罪了。”

話罷,又擰着眉警告了下,“說話前可都過遍腦子,別連累得大家夥兒一塊兒受罰!”

後頭人的碎嘴子前頭人一概不知,氛圍凝重得很,唯有馬蹄踢踢踏踏地發出聲響,如此行過許久,才終于有人耐不住,驅馬上前了些。

“楚、楚校尉,我給你寫的信,你看了嗎?”

楚火落握着缰繩的手頓了下,面色古怪地掃了眼司光霁,“不然我好端端地運這些糧草做什麽?”

說起這個,她還有些惱火來着,叫她平白冤枉了司鴻朗一番,去了趟上官蒲那,才知道是面前人吃飽了撐着搞出的傑作,以致耽擱了老長一段時間在讀信上,“下次再有軍務,直接寫重點,不要加那麽多廢話。”

至于她不識字的事,現在不是已經在學了麽,還對外稱是個文盲,多少有些丢人,是故摁下不提。

司光霁焉了吧唧地垂着腦袋,猶豫再三,還是開口:“那日說好一起回營的,我在城門下等了你整整一日,回去後才知道,你一早便走了。”

“沒有說好,”楚火落望着前頭的空地,招來個小兵,叮囑兩句,随即翻身下馬,“司什長不妨再仔細回想一下,我沒有義務向你彙報行蹤。”

司光霁還想在說些什麽,那魁梧的女兵已操着一口大嗓門來回大喊起來,“校尉有令,原地休息!”

而後接連不斷的馬叫聲、車輪聲、閑話聲、腳步聲,混雜在一處,吵吵嚷嚷的,他已沒了再開口的餘地,只能也下了馬,一邊撫摸着鬃毛,一邊不甘心地朝那頭張望。

先前還同他冷聲冷氣的人,這會兒卻坐在樹底下,與另個人有說有笑,他兩只拳頭緊了又松,松了又緊,想着追都追到這來了,又何必再顧及一點顏面,于是恨恨地咬牙擠到他們邊上。

藺師儀手裏撚了根不知從哪撿來的樹枝,就着腳下的一點黃泥地,劃拉出來一片粗略的地圖,挨個同身邊人說着,便是驀然多出來一個人,也只是略微停頓一下。

“這六郡原就被舍棄,朝廷定不會再耗費兵力過來平叛,剩下未被瓜分的兩郡,常宜與我們接壤,幽雲則在最邊角處,幾乎可說是狄戎囊中之物。”手中的樹枝指向象征着常宜的圈圈,“此次出兵,多半是為了争這裏。”

司光霁輕蔑地掃過去一眼,正要譏這人幾句不過爾爾,卻聽得這人繼續往下說着。

“但只朝此出兵,并非上策,敵軍有樊川、胥江兩處作為後援,若無半年,恐怕拼不出個結果,”他轉而将樹枝指向樊川,眸光冷冽,“可兵分兩路,一路助常宜守城,一路襲擊樊川,中間的胥江要麽退兵,要麽丢了樊川被我們圍困,如此頹狀,幽雲郡守定不會輕易棄城,若庚夙肯親至勸降,此次狄戎之亂可解。”

“至于再後面,割據六郡,又有兵馬,只肖将秘旨公諸于衆,不愁無人跟随。”

司光霁越聽越心驚,這番推測竟與他們制定的戰略分毫不差,若要說楚火落曾在軍營呆過,尚有些微探聽到軍機的可能,可藺師儀自一開始就對他們這些叛軍避若蛇蠍,也就是說,這人光憑着街市上道聽途說的一點局勢,便能摸透他們的機密。

這般缜密的心思,朝野上下有多少人能做到,他不知,但至少,他做不到,栾奉也做不到,他那個當将軍的親舅舅能不能做到,也不好說。

饒是他懷着刻意挑刺的心過來,眼下也挑不出什麽,至多,說聲這地圖太過簡陋?

可也輪不到他說,那由幾根粗細不一、長短不一的線條構成的地圖便被鞋底碾過去,重新變回了平平無奇的黃泥,而那兩人,已由先前的探讨軍務,變成了共進午餐。

不就是馕餅嘛,誰還沒有呢?

司光霁氣不過,也從懷裏掏出一個硬梆梆的餅子,大口咬下去,又不耐煩細嚼,囫囵就要往下咽,險些被一塊餅給謀殺在此,所幸邊上遞來一個竹筒,這才猛灌一口水順了下去,喘着氣朝旁邊道謝。

“注意儀态。”

入耳的是個冷淡的男聲,他詫異地擡眸,頓時覺得還不如剛剛噎死算了,向藺師儀道謝算怎麽個事。

可他的百般心思,并無人在意,楚火落似是從一開始就沒往他這看過,一邊咬着餅,一邊在地上寫寫畫畫的,歪七扭八的線條着實不好辨認,他正眯着眼仔細辨認,藺師儀又開口了。

“這筆錯了,沒有撇。”忽而又扭過頭來,目光冷淡地看着他,“往左邊挪點,擋光。”

這青天白日的,哪不是光啊,司光霁很是不服,可他嘴唇還沒來得及開合幾下,楚火落也跟着蹙眉望過來,他只能悶頭往邊上挪,呆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實在是自讨沒趣,垂頭喪氣地喂馬去了。

楚火落将錯字劃掉,将正确的字寫在旁邊,一心二用地默寫完《六韬》勵軍篇,這才将手中的樹枝一扔,接過邊上人遞過來的水囊。

“好硬,難吃。”

“晚上安營時,燒些熱水,掰碎泡開了吃吧。”說着,藺師儀從懷裏摸出兩顆枇杷,仔細地剝了皮,再用水囊的水沖洗了下,喂到她嘴邊,“出門的時候着急,只帶了這個,将就下?”

楚火落連帶着他的手指一起含進去,舌尖弗一碰到果肉,就被酸得不行,下意識收緊了牙齒,在拇指和食指上留下一圈清淺的齒痕,好半晌才緩過來,給自己猛灌了兩口水,這才沖淡了嘴裏那股酸味兒。

“你上哪摘的這麽酸的枇杷?”

藺師儀讪讪地摸了下鼻子,“郡守府的園子裏,下次提議他種點甜杏子……還吃嗎?”

楚火落撥浪鼓似的搖頭,對那個黃黃的小東西避之不及,藺師儀只好自己咬了口另一個,眼睫微顫,慢吞吞地咽下去,面色不變,“我這還挺甜的,剛剛那個可能恰好是樹上最酸的那枚。”

楚火落凝眉審視了他一番,對此嗤之以鼻,萬分不信,“我才不會中你這點小伎倆。”

“行,那我自己吃。”

那人并不争辯,只是端出一副炫耀的模樣,特意湊到她面前,張嘴欲咬,手上就先被另一個人啃了上來。

“呸!更酸了!”

藺師儀愣了一下,肩膀微顫,低低地笑出聲來,卻忘了手指還擺在她面前呢,當即又添了兩個牙印,這才意識到要收斂些,強壓下上揚的嘴角。

“不是不會中我的小伎倆嘛?”

他打趣道,得來一個大大的白眼。

“你最好別落在我手上!”楚火落漱完口便開始放狠話了,氣惱地瞪過去。

“嗯,我這段時間可得小心些。”那人配合地點點頭,只是眸子裏除了盈滿的笑,尋不到一點t懼意,甚至還挑釁般往深裏問,“落到你手上會怎麽樣?說出來讓我害怕一下,做幾天噩夢。”

楚火落倒是想把從崔和頌那聽來的酷刑挨個說一遍,扒皮、抽筋、刮骨的,可再一想想這人從前的作風,劃破點皮都要吵吵嚷嚷的,真到要裝樣子的時候,刀還沒出鞘呢,就要指責她一點不可憐他了。

是以,皺着眉頭苦思了好一會兒,才終于給面前這個愛唬人的騙子量身定做了一套刑罰。

“落到我手上,就讓你把那棵樹上的枇杷都摘了,一個人全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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