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栾奉告狀

102 栾奉告狀

刀兵相接, 铮鳴不絕。

長刀橫劈豎砍,攻勢淩厲,打得又快又急,環首刀則多了分巧勁, 每每抵擋之後, 還能抽出空子, 以刁鑽的角度刺去, 楚火落不閃不避,硬生生受住,換來在烏日圖腰腹砍出一道口子。

“這麽不要命的打法,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烏日圖咽下喉頭湧出的腥甜, 持刀往後退了幾步, 忽而低低地笑出聲, “巴圖帶回的情報是假的, 但有一樣是真的, 你果然是個瘋子。”

瘋子并不在乎身上的甲胄是否又添了第四道、第五道暗色的豁口,只是持刀追去, 卻被湧上的人潮隔絕在外。

他眸中熱切許多, 仗着周遭的士兵拱衛上來, 立在中間, 竟不緊不慢地把刀收入鞘間, “我的提議, 你不妨仔細考慮,在大邺委委屈屈當個副将, 處處看別人眼色行事, 哪比得上來我這,無人管束, 逍遙快活?”

“你若是住不慣草原上的風沙,待天下平定,大邺十八個郡,任由你選。”

楚火落被七八個敵兵合圍,每斬下一個,便立馬有一個新的補上缺口,不停地纏鬥着,無暇脫身。

烏日圖翻身上馬,望向被圍獵的羊羔,故作哀婉,“看來你還在猶豫不絕,那我只能為你祈禱了,可憐的那慕爾,希望下次見面時,你不再像今日這般狼狽。”

他一抖缰繩,縱馬而去,身影逐漸在重重疊疊的兵卒中隐沒,而後響起的是急促的金聲,上一刻還在奮力劈砍的兵卒,此刻卻拎着刀戟倉皇奔逃,連她面前礙事的人也退了。

烏泱泱的戰場頓時空曠起來,楚火落撐着刀站着,她深知窮寇莫追的道理,是以,只能回首,高揚的旌旗在風裏招搖,而後是鋪天蓋地的歡呼聲。

“狄戎退了!”

“我們贏了!”

*

于此籌謀數月,好不容易打下了樊川,免不得一頓熱烈的慶功酒。

大概是怎樣的?無非這個端着酒,誇誇那個的傲人功績,那個再禮節性的推辭一二,而後回誇這人的英勇身姿,如此你來我往,相互吹捧。諸如現在中央站着的那兩個。

“千軍萬馬中,一舉奪旗,了不得,了不得啊!司校尉今日風姿,令我等嘆服!”

立下奪旗之功,司光霁立時從個小小什長晉升為了校尉,朝他恭賀祝酒的人絡繹不絕,他便幹脆一手拿着杯盞,一手拎着酒壺,随時能給自己杯中滿上,“過譽了,若無諸位同僚在旁掩護,豈有我立功之機?”

“這一杯,我等共飲,慶今日大捷!”

楚火落興致缺缺地掃了眼,随意尋了個由頭離開,人家有功可慶,她又沒有。

回到營帳裏草草将傷口包紮了事,原想倒下睡的,又望見自己黑黑紅紅的刀,只好打了盆水,拿了布巾,把上頭的髒東西一并擦幹淨,可大概是放得久了,夔紋的間隙裏,餘有好些幹涸的血塊,布巾夠不着,她便尋了小木簽一點點往外鏟。

可是夔紋裏一圈,外一圈,一圈連着一圈,好像怎麽鏟也鏟不到頭,更有些轉彎處,怎麽夠都夠不到,她只好深吸一口氣,将刀豎起,尋個旁的角度試去。

好容易探進去了,手頭微微用勁,便聽“咔嚓”一聲輕響,木簽斷了。

連塊木頭都要跟她作對!

什麽破刀,什麽斬将,什麽立功,她就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笑話!

往日分外愛惜的長刀被扔下來,将木盆撞了個趔趄,灰蒙蒙的水潑濺出來,漉濕了一大塊地面。

明明所有人都是按計劃行事,獨獨她,都已經闖到烏日圖面前了,卻眼睜睜将人放跑。她忍不住去想,若今日,她一舉擒下烏日圖,是不是就能直接逼得狄戎退兵,不必攻城,便能将六郡納入麾下,而後,劍指京城。

本來一切都可以很快完成的,結果全都毀在她的手上。

她是不是,不太夠格當一位将軍?

她枕在硬梆梆的床榻上,因着入夏,那些厚實的被褥盡皆撤了下去,只在床架上鋪了張竹席,和直接倒在木頭上也無甚區別,硌得骨頭疼,但無所謂,反正還有刀傷,更疼。

簾幕是拉起來的,只是此夜有風,便時不時撩起一個小角,湊過來張望一二,她也就得幸,能時不時瞧見外頭皎皎的月亮。

了無睡意,索性對着月亮發呆。

“楚副将,有信函需您過目。”

楚火落微微蹙了眉,好不容易平複些的心緒又煩躁起來,“軍中信函,皆該交由将軍。”

“但這是指名給您的,将軍也同意了。”

她這才爬起身,從簾幕裏伸出一只手,拿回個鼓鼓囊囊的信封,少說也塞了十七八張紙,難道這軍中風氣是寫廢話嗎?

信是栾奉寫的,內容是——告藺師儀的狀?

楚火落不由得愣了一下,坐直身子,認真地看起來。

“五月十五,藺将軍砸爛九醞春一壺,鋪張浪費,令人發指。”

“五月十六,藺将軍與我同用朝食後,生剜人骨,弄得我一口氣吐出了前三日的飯。”

“五月……藺将軍因不想洗刀,用我的刀砍人。”

“……藺将軍說我吃面吧唧嘴,打了我一頓。”

不過是過去待了月餘,怎的就會被人列出三四十條罪狀,均攤下來,每日至少要鬧出一個幺蛾子,楚火落皺着眉翻下去,最慘是五月二十九,一天三條。

包括并不限于把栾奉攆去刷馬、修瓦、抓□□。

然後就是栾奉聲淚俱下的三頁紙,哭訴自己遭受了何等虐待,希望從常宜調回來,或是把藺師儀調回來,總之話裏話外就是不想幹了,要帶着新攢齊的聘禮準備提親。

雖然心知栾奉提親無望,但既然人家都告狀告到自己這了,什麽都不管好像也不太行,可管麽,楚火落盯着上頭的樁樁件件,又忍不住覺得好笑。

嬌貴人怎麽這麽能鬧騰?

嫌吵、嫌累、嫌樹上有蟬、嫌水裏有蛙,嫌飯菜不合口味,嫌長刀硌手弓箭壓背,嫌——她忽然頓住,最後一頁信紙上只有寥寥數字,與前頭雜亂的字跡截然不同,一筆一畫整齊得像拿尺子比着寫似的,是藺師儀的字。

“恭賀楚副将樊川大捷。”

她将紙翻過來,另有兩行小字。

“莫要貪功,來日方長。”

*

狄戎占領樊川數月,城中鋪面倒了半數,街巷上亦是冷清得很,也就是此時搭了粥棚發放米糧,這才能見着些人氣,卻也是個個面黃肌瘦、半死不活。

只是鐵鍋中的粥水正沸,香味漫溢出來,便易引得那些餓得狠了人發狂往上争搶,是以,輪到施粥時,必要有士卒在旁維護。

楚火落領了一隊兵丁在後,騎着馬慢悠悠地在城內巡視,一來防止有心懷不軌之人趁亂生事,二來碰到餓昏了頭的百姓,還能幫着救助一二,總而言之,是個不太忙的活計,比起連日攻城拔寨來,完全可以當作是兜風散心。

卻于此時,領粥的隊伍裏猛然沖出一個人來,手上留着豁口t的碗還未來得及放下,便展開雙臂,攔在馬前。

“領吃的去粥棚排隊,攔在這也沒用!”邊上的士卒呵斥道。

衣衫褴褛的人卻不避不讓,雙目緊盯着馬上的楚火落,謹慎地開口:“你、是不是楚副将?”

聽着這聲,楚火落才辨認出面前的是個姑娘,“如果你找楚火落的話,那就是我。”

那人頓時面露喜色,把碗随手丢開,從懷裏摸出一塊白色的玉,雙手遞過來,“這是世子的玉佩,他被困在幽雲郡外,還請速派兵前去接應。”

“事關重大,先随我一道回營向将軍請示。”

“可是柳姐姐受了重傷,不知道——”

“還記得路嗎?”

曲曼荷剛一點頭,下一瞬,就被拎着後頸扔到馬上,昂貴的玉佩被随手抛給了身旁的兵丁,而後是一道清冷的聲音,“你回營禀報,其餘人跟我走!”

她堪堪抓住缰繩坐穩,馬蹄便不要命地奔逐起來,只眨眼間,便将先前的粥棚甩了半條街,她深吸了口氣,這才勉強穩住幾乎要躍出喉頭的心髒。

“委屈你再跟着奔波幾天。”

“是我分內之事。”曲曼荷正斟酌着詞句回答,以期在這位大人面前留下個好印象,嘴裏卻突然被塞進一個馕餅,她忙分出一只手捏住,茫然地往上看去,策馬的女副将卻并不低頭,只是聲音溫和得狠。

“打攪了你領粥,先将就吃些。”

*

幽雲與樊川不過七日路程,只是先前曲曼荷為躲避追兵,連馬都丢了,裝扮成流民,這才走了半月,如今換成一隊輕騎,晝夜不停地趕路,硬生生把耗時縮減為三日。

至于路上遇見的搜查隊伍麽,至多不超過十人一隊,那便沒什麽避讓的必要,只需騎着馬橫沖直撞,揮刀劈砍幾下,便可碾着新鮮的屍體上路。

“在這上面?”

曲曼荷低眉擦去臉頰被濺上的紅色,愣了好一會,才會過神來,愣愣地點頭,“在山腰的破廟裏。”

順着蜿蜒的小道而上,最值林深樹密時,不得不下了馬,徒步而行,繞過需三四人合圍才能抱住的古槐,便見一個紮起褲腿,在溪裏捉魚的青年。

後者聽見動靜,警惕的擡頭,而後面上頓時露出驚喜的笑容,揮舞着雙臂,如同猿猴般奔走歡呼:“你終于來接我們了!你都不敢想象,我這段時間是怎麽過的!”

楚火落凝眉看了他一眼,轉頭,往另一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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