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夢魂颠倒1
夢魂颠倒1
竹影搖曳,夏日微風穿過漫山青竹,砰的一聲,一根細長的竹子倒在了地面,上面的露珠沾濕了伐竹少女的衣角,接二連三地她砍下許多粗細正好的青竹,将她們捆在一起,将兩根伸出來的粗繩搭在肩上。
山路坎坷,昨日又下過一場大雨,山間小路都泥濘不堪,偶有不慎便會從陡峭的坡上滾落,少女正小心翼翼背着竹子下山,可電光火石之間踩上一塊滑溜的石頭,天旋地轉中眼看腦袋要撞上一塊尖銳的石頭,但卻好像被什麽不知名的東西托了一下,在距離大石一寸的時候停了下來。
少女躺在泥地中喘着氣,還未從劫後餘生中緩過來,眼神一轉便看到高聳入雲的竹上有一黑衣女子扶竹而立,她的腳下有幾片竹葉搖曳,乍一看去仿佛空無一物。
她貌美而迤逦,那雙幽深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看着自己,并無悲喜,卻使人不禁覺得傷情。
少女心中一驚,直覺她是什麽精怪鬼魅,還以為自己已經死了,才能青天白日地見鬼,顧不得把沾了泥巴的手擦一擦,便趕緊摸自己的腦袋看有沒有傷口,那黑衣女子卻已經從竹枝上翩然躍下。
她道:“你倒是惜命。”
少女見她雖落地,但是不見泥濘有絲毫污染她的裙擺,更加确信了心中的猜測。
十來歲的少女臉上洋溢着劫後餘生的笑意,一下就跳了起來,“自然,我家中清貧,全靠我一人伐竹為生,我自然得惜命了。”
說着她便去重新将摔在地上的竹子收拾好,黑衣女子原背着身對着少女,聽到她這樣輕描淡寫将自己的困頓一概而過,不由轉過身來,那張青澀的面龐像極了記憶中的那個故人,可是在她擡起頭時,女子卻将視線微微轉開了。
她問:“你叫什麽名字?”
少女答:“我姓姜,姜殊宛。”
女子忽而苦笑,轉過頭又問:“你曾見過其她鬼魅?”
少女答:“從未……你是第一個。”
女子又瞧了眼她的臉龐,欲轉身離去,卻被她叫住:“你救了我,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也不知該如何報答你。”
她向少女走進兩步,又深深望着她的雙眼,姜殊宛能看出她毫不掩飾的思戀與懷念,可是僅僅是看了她幾眼,便又離開了她身前,恍若陌路人,“你不必知我姓名,更無需報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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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話音剛落,女子的身影便消失在竹林之中,微風拂過幾片竹葉掠過少女眼前,捆竹的繩子從手中滑落,姜殊宛神情怔然地向前幾步,好像要追随她而去似的,可是幽靜的竹林中卻只有她一人。
她問你還在嗎,連着問了數遍,卻始終無人回應她,少女摁了摁胸口,明明只不過是一眼,心中怎麽會如此落寞。
其實燕棠沒有離開,她還站在原地,只是姜殊宛,不,或者說她的轉世覺得自己離開了,但已經成為妖王已經千年的燕棠怎麽可能連隐去身形的術法都使不好。
只是這一世的姜殊宛,竟然是個毫無修行天賦的凡人,凡人短暫的一世後,她又會成為那個三十三重天之上的仙人。
可是她為何仍然叫這個名字。
姜殊宛,姜殊宛,她的阿宛卻永遠不會回來了。
燕棠本來不該插手她的生老病死,也不該和她有任何交集,前世今生明明不該有任何相似,可在看到她那張臉,聽到她的名字時,燕棠卻還是起了心動了念,她的心意卻不由得跟着她一起去了。
上一世的姜殊宛為了燕棠亂了因果,足足等了一千年才得以重新投入人間,不過姜殊宛她每一世歷來是天資過人的修者,這一世卻是個投入人間界,壽數不過百年的凡人,燕棠從她身上看不到絲毫修行的天分。
這何嘗不是一種殘忍。
百年時間,對于她們而言,也就是眨眼一瞬罷了,她跟在念叨着原來這世上真有鬼神的姜殊宛身後走了一段路,卻又慢慢停下來,遠遠眺望着她拖着竹子離開這片深山老林。
想來這一世,燕棠不打擾她的話,或許她還能過得快意些。
燕棠第二次來到人間時,以為這一世的她早就成了家,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合該是個長相清秀的中年女人了,但現實往往出人意料。
她不知何時舍了俗世生活,去了個不大不小的門派做外門弟子,因她天賦不佳,已經在這片山清水秀的地方做了數十年的外門灑掃弟子。
燕棠悄無聲息的來到她身邊時,她正抱着笤帚淺眠,常年的習武雖然沒讓她開了竅,可是這樣仙風道骨的模樣比同齡的人族要年輕了不少,只是與容顏依舊的燕棠相比,她卻滄桑不少。
秋日的落葉紛紛,飄飄然落在女人肩頭,燕棠輕輕為她拂去衣裳上的葉子,安靜地凝視着她早就開始衰老的容顏,她還沒看過姜殊宛老去的樣子呢,還真是新鮮極了。
姜殊宛陡然驚醒,倏忽睜眼,映入眼簾的居然是她朝思暮想數年的女子,一時以為自己在夢中,直到燕棠沖她笑了笑,姜殊宛才恍然知曉這不是夢,趕緊起身想喚她一聲,卻又不知她姓名,磕磕巴巴說了聲:“許久未見。”
燕棠失笑:“你還記得我?”
只是驚鴻一瞥,少女竟然記了這麽多年,這種昭然若揭的情誼,燕棠不是不知道,可是她的心早就死了,那個仙風道骨的女人不是她的姜殊宛,眼前強壓下激動的女人更不是她的姜殊宛。
她不敢告訴燕棠,自己拼了命來這裏,叩問長生之道,也不過是期盼着能再見燕棠一眼,可惜多年來她于修行一事上毫無長進,只是學了些防身之術,白白浪費了這麽多年的大好年華。
但是當燕棠再次來到她眼前時,這些流水年歲便不是白費,可姜殊宛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她們本就萍水相逢,若是無緣無故她這谪仙模樣的女子怎麽能來見自己呢。
姜殊宛問燕棠:“我,是不是長得像您的故人。”
她那懷戀的神色毫不掩飾,姜殊宛很容易便能猜到,燕棠只是淡淡道:“你長得像我早已亡故的妻子。”
姜殊宛心尖一顫,一股難言的苦澀彌漫開來,可是她又怎麽有資格提起她的傷心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道:“是我唐突姑娘了,不若我請你去院中喝口茶水。”
燕棠本想拒絕她,可是看她強忍着傷感的模樣又不由好笑,便跟着她去了姜殊宛的小院子,這裏雖然簡單卻也被布置的有幾分雅致,只有她一人生活過的痕跡。
茶泡上了,姜殊宛談起了一些陳年舊事,燕棠救了她沒多久,一場瘟疫席卷了她所在的村莊,她因為一場暴雪封山留在了深山中才免于劫難,而離開村子的世界又是不折不扣的亂世,常年征戰加上妖魔橫行,她才有機會來這裏。
這是命運多舛的凡人的半生,可是對于燕棠來說,不過是在妖皇宮中睡久了一些。
她們一個是妖,一個是人,殊途而已。
這杯茶喝完了,燕棠也該走了,姜殊宛叮囑她,現在人族與妖族的矛盾沖突,讓她在外面保護好自己,燕棠輕輕一笑,再一次消失在姜殊宛眼前。
第三次見姜殊宛,是有人告訴燕棠她的壽數将近,讓她再去瞧一眼,所以燕棠來見她了。
但燕棠沒想到的是,她見到的是一個手腳捆上了鐵鏈的耄耋老人,她被困在囚車中,受長街之上萬人唾棄,她站定在囚車前攔住了她們的去路,有人認出了燕棠曾在三十年前出現過,頓時高喊道是妖邪……這無異于坐實了老人的罪狀。
燕棠就是她私通妖邪欺師滅祖最好的證據。
世人欺辱一個人,污蔑一個人,打壓一個人,需要理由嗎?大抵是向來不需要的,正好燕棠也不需要考慮所謂這因果,把這些人殺了也不過是她一擡手的事,可是姜殊宛卻說,她已經快死了,沒必要再為了她造殺孽。
這多麽像是她能說出來的話呢,燕棠承認自己心疼了。
她破開了囚籠,扯掉了束縛住她的鐵鏈,姜殊宛奄奄一息地躺在她懷中,燕棠顫抖着手撥開她髒兮兮的頭發,肉體凡胎的姜殊宛已經到了暮年,只有那雙眼睛還和從前一樣,澄澈至極,像極了在梧樹林中帶她放風筝的少女。
為什麽,這一世,你還是在我懷中死去呢?
姜殊宛看了看自己染了血的手,放棄了握住燕棠那雙幹淨無污塵的手,虛弱道:“你來了,可是我快走了,就讓我任性一次吧,我心中有你,我想讓你記住我……”
“是不是讓你想起了不好的回憶,對不起……要不你還是忘了我的糊塗話。”
她的壽數已經到了盡頭,只是燕棠卻不願意讓她這麽狼狽地死去,已經整整一千年了,她還是放不下,忘不掉關于姜殊宛的一切,她聲音顫抖地喚了聲姜殊宛。
老人以為她喊的是自己,臉上有了幾分光彩,“這一次,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燕棠一瞬間清醒過來,心裏卻愈發悲怆了,“燕棠,我叫燕棠。”
姜殊宛緩緩垂下眼,那幾分光彩如同融化的雪花般消散,“這一世能在你懷中死去,我好開心。”
有一抹靈感從心中劃過,轉瞬即逝,燕棠撫摸着她溝壑縱橫的臉頰,嘆息着終究是她誤了姜殊宛這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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