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章

第 40 章

趙華良聽完秘書的話, 面沉入水。

他萬萬沒想到，八年前的事可能掀起波瀾。

當初他和蘇明德同在松城大學念書，自己從小優秀, 一路都是為人稱道的學生, 聰明, 成績好，在同學中完全是令人仰望的存在, 也最被老師器重。

只是進入大學後，一切都變了。

班裏有個叫蘇明德的書呆子, 一心撲在學術上, 其他許多都不懂不會, 可偏偏就是這麽一個人，處處壓自己一頭，念書永遠比自己強，饒是自己再和老師同學搞好關系, 可大家每回見識到蘇明德的本事，都會将欣賞崇拜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後來兩人又同樣留校任教，趙華良和蘇明德的差距卻越拉越大, 蘇明德在學生中口碑很好，教學嚴謹又寓教于樂, 總能用通俗易懂的方式清晰講授最難的知識，不光如此, 學校也越來越器重他, 讓他牽頭研究項目，自己只能給他當副手, 事事都得聽他的，聽說研究所也有意借調他過去…

顯而易見, 自己和蘇明德未來的差距會越來越大。

趙華良不甘心，自己真會輸給一個書呆子？

直到後來時局動蕩，外面一片混亂，各處爆發各種舉報，批鬥事件，一時間，全國各地都張貼着大字報，大家互相舉報，總有人被抓被調查被處置。

趙華良動了心思，在意外聽說蘇明德即将被借調去研究所的時候，想到了曾經在他書房瞥見的遷往海外的學生寄來的學術書籍，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他心中滋生。

過去的鑽營與人際關系在這種時候起了作用，他曾經與後來當上革委會組長的嚴明打過交道，這回掏出了整整一年的工資送去，就為了讓他出手抓人。

證據已經被他僞造好，趁着一次上蘇家時放進了書房。

等蘇明t德被抓，他第一時間趕往蘇家，端着多年好友的姿态為蘇家剩下的孤兒寡母出主意，又在外佯裝奔走，甚至撞破蘇明德親弟弟兩口子上蘇家偷拿東西後，再添了些錢讓蘇明強去革委會接受了問詢。

以蘇明德親弟弟的身份證實蘇明德與海外有密切來往。

人證，物證都在，加上他給革委會嚴明送的禮，任憑蘇明芳兩口子，楊明志或是蘇明德其他同事，學生奔走也無濟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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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明德很快被判了下放農場改造，郝秀紅自然要陪同丈夫離開，只是當初和平想把蘇明德閨女留下，提出自家收養蘇念，兒子是小孩子心性，自然不願意玩伴離開。

趙華良認真考慮過，蘇明德兩口子一走，兇多吉少，聽說下放接受改造的人過得很慘，不少人熬不了太久，留下一個小丫頭在身邊倒也無礙，蘇明德兩口子再也回不來，蘇念就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頂多有親戚照拂，若是蘇明德福大命大能回來，自家也是照顧收養他閨女的大恩人。

不過，當時蘇明芳也提出要收養侄女蘇念，不願意一個小丫頭下鄉吃苦。

事情稍稍有些難辦。

蘇明德親朋好友都願意收養照顧蘇念，至少為他留個血脈，只是所有人都沒想到，年僅十三歲的蘇念堅決要和父母一起，決然地跟随下鄉。

饒是蘇明德和郝秀紅強硬地要留下孩子在松城，也被蘇念以死相逼，說自己一個人留在松城倒不如死了算了，她就是死也要和父母在一起。

趙華良也是看清了蘇念，一個小丫頭性子倒是烈，最後誰也無法，只能由着蘇念也一塊兒走了。

蘇家一家三口離開松城的時間長，起初趙華良還會想起蘇明德，擔心他突然回來，常常心神不寧。

等時間久了，他便漸漸淡忘，也不許兒子趙和平和蘇念聯系，任由蘇明德一家在鄉下自生自滅，大概一輩子也回不來了。

只是七年後，全國各地陸續開始平反，局勢瞬息萬變，像是要天翻地覆。

趙華良是個善于審時度勢的人，他清楚蘇明德平反的可能性很大，也知悉蘇明德的親友已經開始活動，便迅速做了判斷，也加入其中，讓兒子趙和平給蘇念寫信告知平反的事宜，再次将自己是蘇家恩人的位置立住。

蘇明德平反一事進行得很順利，多方出力幫助下，只剩下審批文件的時間問題，所以，兒子自告奮勇要開車去接蘇念三口人，他也沒有反對。

他要當作當年的事情與自己無關，自己是個處處幫助蘇家的恩人。

畢竟這七年時間裏，自己已經取代他進了研究所，又汲汲營營爬上高位，蘇明德回城後複職也只是個大學教授，不值一提。

只是現在，蘇念的一系列動作令趙華良心頭大駭。

看來她猜到了什麽，也起了疑心，竟然是開始着手調查，還頗有成效。

趙華良從來就不是個坐以待斃的人，他必須主動出手。

吩咐秘書去辦幾件事，趙華良隔日便秘密約見了蘇明強。

蘇明強這人一無是處，貪得無厭，他最看不上這種人，卻因為當初收買他去革委會作證落下把柄，這些年被他敲了好幾筆竹杠，回回都是要錢。

錢能解決的事情還算簡單，只是趙華良一直被人要挾，尤其是，蘇明強可能出了岔子，不然蘇念這麽會無緣無故給這個憎惡的三叔錢？

“蘇明強，你收了我的錢就給我把嘴閉緊。”趙華良點燃一支大前門，煙霧自口中吐出，伴随而來的是一番狠戾警告，“別想着兩頭吃。”

蘇明強哪裏見過趙華良這副模樣，怒氣寫在臉上，瞧着并不猙獰，可氣勢沉沉，眼神中透着狠辣。

“你這話說的，我嘴可緊！咱們的事兒跟誰都不會說！”蘇明強嬉皮笑臉嚷嚷一句，頗有股覺得趙華良杞人憂天的架勢，看得他眉心微蹙。

趙華良心中成算多，打量着蘇明強的功夫，又想起秘書彙報的蘇念給蘇明強一大筆錢的畫面，他撣落煙灰，試探一句：“蘇念看不上你，怎麽會給你錢？”

蘇明強心口一緊，蘇念前幾日給自己錢的事情怎麽會被趙華良知道，難道蘇念說得是真的？

他不善僞裝，表情僵了一瞬才反應過來，忙解釋道：“她是我侄女，看我這個三叔生活困難，幫襯一把不是很正常？”

蘇明強撒謊了，蘇念極度厭惡他，怎麽可能幫襯。趙華良放他離開，盯着他的背影，神色陰沉。

如果說讓蘇明強要挾要錢勉強能忍，可要是他将當年的事情抖落出來，那就不妙了。

同趙華良分開後，蘇明強心事重重地回家，腦子裏一會兒回響着蘇念那日的話，說趙華良不願被自己要挾，更不想再給錢，已經在跟蹤自己，準備對自己下手。

蘇明強自然不信，他和趙華良在一條船上，至于蘇念，她能有什麽好心。

不過這個侄女只道大家都是一家人，不忍心看自己被趙華良害了，留了一筆錢就走了，讓三叔當心。

現在看來，她似乎真的說對了，趙華良要是沒有動歪心思，怎麽可能知道蘇念給自己錢，他分明在監視自己！

++++

蘇念這幾日清閑，魚餌已經抛了出去，只需要等魚上鈎。

她趁着趙華良将注意力轉移到蘇明強和革委會主任嚴明身上時，又去了一趟謝晖住處。

謝晖如今每日都在組裝收音機，技術越發得心應手，組裝出來的收音機質量也更好，天線接收信號一再改進，也算是在黑市打響了名頭。

他大多數時候在屋裏組裝，林偉華去黑市擺攤售賣，一天只出三個收音機，生意好得出奇，順便再積攢出人脈，趁有錢有閑的客人買收音機時會多問一句有沒有家電券或者工業券要換錢的，就這麽着還真收到了。

一張自行車券，收價一百二，三天後轉手賣出一百八，三張工業券，收價七十，兩天後轉手賣出一百一。

林偉華看着比收購再轉賣農副産品賺得更輕松更多的錢，只感慨還是謝哥腦子好。

見蘇念上門來，他識趣地拎着東西出門擺攤，還貼心地給兩人帶上房門。

謝晖如今組裝收音機的用時也越來越短，許多時候不低頭盯着也能盲裝，熟練程度可見一斑。

蘇念見他手指翻飛，骨節分明的手指将一個個細小的零部件裝入對應位置，早沒有當初在勝利農場時一點點摸索試探的模樣，像是十足地自信。

她默默看着，想着以後謝晖能裝出什麽家電都不奇怪。

“試試看。”謝晖組裝好一個新的收音機，拉扯着天線收聽頻道，不一會兒，收音機裏便傳出電臺播報的聲音，樣板戲的高昂旋律飄蕩在房間，混雜着兩人說話的聲音，倒是異常的和諧。

“聲音還不錯，天線信號也挺穩定。”蘇念把玩着收音機評價，只覺得謝晖進步神速，“你這手倒是越來越厲害了。”

“蘇老師教得好。”謝晖勾了勾唇，令蘇念想起當初在勝利農場時，他讓自己幫忙研究收音機組裝的法子。

這一晃，竟然是一年多的時間過去，兩人的關系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謝晖起身去洗了手，将家中糕點擺進盤裏，他始終保持着家裏有糕點，自己倒不是太饞，特意為蘇念準備的。

擡手拿起一塊桃酥，就喂到雙手正抱着收音機把玩的蘇念嘴邊。

蘇念略擡了擡下巴，輕咬了一口，桃酥酥脆，入口又能化開綿密的香甜味，是她喜歡的味道。

吃完桃酥，她聽謝晖說起進展：“趙華良找過蘇明強了。這幾天，蘇明強魂不守舍的，像是在擔心什麽。”

蘇念唇角一翹，心知有戲了：“趙華良生性多疑，又自負，蘇明強也愛東想西想，兩人互相懷疑是遲早的事，這樣的利益關系并不牢靠。”

謝晖聽聞這話一愣，擡眸看向蘇念：“那當初我們交易，你怎麽敢全然信任我的？”

今時今日想起，謝晖仍覺得蘇念膽子太大，她當時是将一切都賭在自己身上。

蘇念莞爾，眉眼舒展猶如春風拂面，看向謝晖的眼神裏充滿裏堅定：“因為我信自己，自然也信你。”

謝晖仿佛被晃了眼，看了她好會兒，才微微揚起唇角：t“沒見過膽子比你大的。”

他從沒有那樣被信任過，心頭沉甸甸的，像是被什麽盈滿。

蘇念同謝晖在屋裏籌劃許久，等離開時，只道：“是得再給趙華良下一劑猛藥了。”

謝晖清楚她要做什麽，只拉着她手臂，猶自擔憂：“無論是趙華良還是嚴明，都不是好惹的，你去容易被盯上，遇到危險。”

蘇念捏了捏他的手指，輕輕摩挲着男人掌心的薄繭，有些粗糙的觸感襲來：“可是沒人能替我去，趙華良只會跟蹤調查我。再說了…”

蘇念頓了頓，看向謝晖的眼神裏充滿了信任：“你會保護我的，不是嗎？”

無論何時何地，她都信任謝晖。

謝晖心髒重重地跳了一拍，仿佛要溺死在這無邊的信任裏，他許下的承諾鄭重：“嗯，我不會讓你有一點事。”

幾日後，趙華良再聽秘書彙報，蘇念上革委會一趟，還見了革委會主任嚴明，臨走時手中有個泛舊的信封時，是徹底坐不住了。

他一方面派人盯死了蘇念，一方面親自去了革委會，開門見山地質問嚴明：“當初批判蘇明德的物證到底銷毀沒有？”

嚴明警惕地看着趙華良，對他強硬地質問不爽：“趙兄這是什麽意思？信不過我？”

“随口問問。”趙華良原本是信的，可蘇念上革委會見過嚴明後便帶着一個舊信封離開，很難不讓人懷疑。

要是嚴明當年多了個心眼，留着僞造的信件到今天，再落到蘇念手裏…

“嚴主任回答一句便是，難不成這樣的問題還不敢答了？”

兩人都是千年的狐貍，在利益捆綁下能同乘一條船，一旦互生嫌隙，便開始無端地猜忌，每一句話都是試探。

“自然是銷毀了，看來趙兄是真的信不過我，不然也不至于專程來質問一番。既然如此，我也不留你了，革委會事情繁雜，我要忙得還很多。”

兩人不歡而散，各自心頭都起了疑心，趙華良認為嚴明是惱羞成怒，嚴明則想起那日上門的蘇念的一番後，她道已經知曉趙華良僞造物證舉報自己父親一事，也知道他準備動手消除一切知情人，第一個就是拿曾經做人證的蘇明強下手，第二個是誰，不言而喻。

嚴明自然不信蘇念，可趙華良上門如此迅速，張口閉口都是當年的物證，語氣裏都是懷疑，這就不能不讓人忌憚了。

自己好不容易爬上革委會主任的位置，如果當年的事情敗露，必然被波及，真到了危急時刻，定要早做切割。

——

松城大學家屬院。

夜深人靜時，趙家書房仍是燈火通明。

趙華良細細盤算，只覺不安，如今身份地位來之不易，他不允許有人破壞，當年一事始終是個隐患，令自己處處被牽制。

不管是蘇念，還是蘇明強，亦或是嚴明，有人知道實情，自己就不安心。

嚴明位高權重動不得，只能小心提防，蘇念手中的證據必須銷毀，而蘇明強這個一直要挾自己的隐患則必須去除。

踩點，籌劃，趙華良挑了大年二十九動手。

臨近除夕，松城裏各家各戶在采買年貨的，又因為第二日是大年三十，大夥兒睡得早，準備着第二日早起準備豐盛的年夜飯，各家自掃門前雪，也沒有心思在意別家閑事。

大年二十八。

蘇明強被趙華良約着秘密見面，給了他一筆豐收的酬勞，只道是念着他為自己辦事的報酬，再送了他幾瓶啤酒，好好過個好年。

等深夜一過，喝得醉醺醺的蘇明強被人從身後打暈，互換了身上的衣裳，将人扛到松城大學家屬院蘇明德家門前。

趙華良俯身往蘇明強懷中塞下兩件自己前兩日去蘇家悄悄順走的物件，再瞥一眼他兜裏裝的豐厚紙幣，眸中精光閃爍。他看着穿着蘇明強衣裳的手下扛着蘇明強潛入蘇家，不多時，一陣濃煙味兒飄出，隐約能看見火星。

蘇明強因為借不到錢，對二哥蘇明德一家懷恨在心，于大年二十九深夜潛入蘇家小樓放火洩憤，自己卻醉酒難逃，被濃煙熏死。這一場火不僅能将所有不利于自己的證據燒毀，還能解決掉蘇明強這個隐患，可謂是一石二鳥。

至于蘇家一家三口，全看他們是否命大了。

趙華良瞥見蘇家小樓亮出火光，迅速離開，匆匆趕回自己家中，被打暈的蘇明強會留在蘇家，自己放火的手下會自行離開，他只需要等着清晨的好消息。

只是，他不曾看見，自己離開後，放完火，又将昏迷的蘇明強扔進蘇家屋裏，便準備快速離開的手下，剛翻出一樓窗外，就被人一掌扣住肩頸，反剪雙手，腿窩被大力踢地跪倒在地，甚至來不及回頭看一眼擒住自己的是誰，便被一掌劈在頸側，直直暈了過去。

沉沉夜色中，謝晖将人扔在一邊，仰頭看着二樓位置，迅速徒手攀着牆垣，一路爬到了最靠左的房間。

窗戶被人打開，被煙熏得嗆了兩聲的蘇念探出腦袋與爬上樓的謝晖四目相對，朦胧月色下，她看見男人深邃的眼神，只沉默不語。

謝晖伸出手臂接着蘇念爬出窗戶，帶着她踩着一樓的窗沿往下，等行至一二樓交接位置時，謝晖縱身一躍，站在平地朝蘇念伸出手：“下來，我接着你。”

蘇念臉上熏出幾分黑色印記，見月色下的謝晖正張開手臂等着自己，便橫了心往下一跳，被男人穩穩接住，寬大的手掌掌在腰間，扶着身體安穩落地。

謝晖臂力驚人，強硬地箍着自己，蘇念稍微緩了一口氣，松開扶着他的手臂，準備繼續依計劃行事，卻是發現男人沒有絲毫放開自己的意思。

“謝晖…”漆黑夜色中，只有樓裏火光閃爍，蘇念聲音極輕，帶着幾分讨好的意味。

兩人在指定計劃時産生分歧，蘇念堅持以身犯險，待在樓裏誘趙華良的人放心放火。可謝晖不同意，最後蘇念計算時間，一再保證不會有事，這才拗過了謝晖。

不過這會兒謝晖的眼神亮得驚人，一看就是心裏有火，那是因為擔憂與不安燃起的火苗。

“還得去把蘇明強救出來。”蘇念戳了戳他手臂提醒一句，示意他松手。

謝晖沒有說話，只加大了力道，一把将自己擁進懷裏，雙臂緊緊地箍着，蘇念只覺男人仿佛要将自己揉進他身體裏，身前是他硬邦邦的胸膛，胸前心跳劇烈，一聲聲震在耳邊。

蘇念雙手環在他腰間，回抱着他，任由謝晖清冽又強硬的氣息籠罩着自己，在充滿算計的世界裏覺得安心。

謝晖感受着她清淺的呼吸噴灑在自己頸窩，心頭的躁動漸漸平靜下來，片刻後才回了懷中女人一句：

“蘇明強多吸幾口煙也死不了，不用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