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章
第 39 章
在蘇明德的記憶裏, 趙華良自讀書時期就是個心氣頗高,争強好勝的同學,他學習不錯, 人也機靈, 幾乎是方方面面都能游刃有餘, 比自己這個一頭悶在學術研究上的“傻子”好多了。
後來兩人一同留校深造,接着又同樣留校任教, 擔任數學系講師,再慢慢升至數學系教授, 蘇明德在學術研究上造詣頗深, 一路始終壓着趙華良一頭, 不過他心性簡單,只顧着學術、教書和家庭,其餘的通通不在乎,就連許多學術研究和教學以外的吃喝應酬以及人情往來也頗淡, 反倒是趙華良在人際關系上很有建樹,應付的得心應手,甚至樂在其中。
蘇明德對這位老同學兼老同事一向看重, 是有着革命情誼一般的看重,在自己被舉報帶走調查後, 也有感于好友不顧危險地奔走忙碌,一味勸他勿要為了自己引火燒身, 若是連累了好友, 他當真是過意不去。
可趙華良對自己也是一片赤誠,渾然不在乎可能被牽連的危機, 依舊從中斡旋,讓自己最終也算是有個相對輕微的處罰結果, 下放農場改造。
這樣認識了三十多年的至交好友,又經歷了生死攸關的節點,讓蘇明德懷疑他舉報自己,像是天方夜譚。
蘇明德看向閨女,卻也相信一手養大的孩子,蘇念的秉性他最清楚,從不說些沒有把握的話,閨女的心性甚至比當年同樣年歲的自己還要堅毅,他沉默地看着那頁紙張,看着上面閨女清晰明了寫下的各種細節,以及疑心處的标注,眉心漸漸蹙攏。
“念念,你親眼見到華良給你三叔錢?”蘇明德清楚趙華良的性格,絕無可能給蘇明強這樣游手好閑,貪得無厭的人任何金錢。
“沒錯。”蘇念看向父親,清楚讓他懷疑一個幾十年的好友是多麽困難和殘忍,可她不得不說,“我親眼見到的。爸,趙華良的性子您比我清楚,他怎麽會無緣無故給三叔錢呢?我就是因為這一點起了疑心,再通過衛英阿姨和和平哥發現些端倪,當年事發突然,您被帶走,媽媽也是第一次面對這樣的事情難免有纰漏,我年紀也小,其中到底被他鑽了多少空子不得而知,可依照他和革委會的關系以及和三叔有些隐蔽交易,必定大有問題。”
蘇念一番話說得篤定,從前她對于這個世家叔伯只是尊敬,現在一旦有疑點出現,便能毫無心理負擔地做判斷,可蘇明德不一樣,他不能輕易懷疑全然信任的,甚至是自家恩人的好友。
只是,看着紙張上的疑點分析,眉目更加深沉。
蘇念心知不能逼得太急,只在離去時對父親道:“爸,您好好回憶一下當年事情發生的細節,我那時候年紀太小,記憶總歸模糊些,許多事情也沒有參與,這件事只能您自己琢磨。”
說罷,蘇念從書房離開,揣着滿滿憂思歇下了。
次日天晴,碧空如洗,風停雪止,蘇明德在書房待了一夜,出來時,雙目赤紅,驚得郝秀紅心口狂跳不止,那副模樣竟然像是八年前出事前夕,總讓人心慌心亂。
“當年我被舉報事出突然,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蘇念并沒有提前同母親說起這件事,郝秀紅自下放後身體一直不大好,憂心過重,如今回城後也是慢慢将養着身體,現在聽丈夫重提當年的事,更多的是驚訝,可當聽見丈夫和閨女開始懷疑趙華良時,眼裏滿是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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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我也不是沒和組織上調查的人反應過情況,信件我不知情,書籍是以前寄的,裏面只有數學研究相關,絕對沒有任何反動言論,可是那時候,再多的解釋也沒用,當時環境太難,定罪太草率,去年平反的時候也承認了這一點,不過也無濟于事。現在想來,那封信到底怎麽出現在我的書房,确實是個問題。”
蘇念迅速抓住問題關鍵:“爸爸,那個海外的學生當初郵寄回來一些海外的學術研究書籍,地址興許就暴露了,被趙華良知道,他有足夠的能耐僞造信件,再放進書房裏的海外書籍中,爸爸和他關系最好,經常出入書房談話,就連我和媽媽都不太會進入書房的,現在想來,最有下手機會的就是他。更何況衛英阿姨還說漏嘴,趙華良曾經和革委會的人吃飯,應當是關系匪淺,興許就是利用了那時候外面一片混亂,各種冤假錯案,幹脆快速定罪,給爸爸扣個帽子,匆匆下放,這樣就是給趙華良騰了位置。”
郝秀紅大駭,沒想到丈夫的多年好友竟然可能做出這種事,細細琢磨之下也覺得疑點重重,她看向丈夫:“明德…”
蘇明德經過一夜思考,明顯想通了許多,開始正視一切可疑之處:“确實有疑點,不過現在局勢松緩了還是不能和海外聯系容易招惹禍端,這樣便難确定當年宋昭是否給我寄過信,至于其他的,從何驗證,也是個難題。”
畢竟事情已經過去八年,當年扣蘇明德帽子的關鍵證物,海外書籍和信件早已不知所蹤,就算是趙華良幹的,似乎也難水落石出。
他沉吟片刻:“這件事害了我們一家多年,既然有可疑,總得弄個明白,我想想法子打聽打聽,至于你們母女倆,先不要操心這些。”
如今好不容易過上平穩日子,蘇明德只盼着妻女無憂。
郝秀紅心裏直打鼓,如若真是趙華良幹的,那自家豈不是一直被一條陰狠的毒蛇糾纏,令人心生寒意。
蘇念見父親打起精神要調查,心頭總歸是放心了些。父親是當事人,知道的細節比自己多,也能從當年的海外關系下手,而她去見了謝晖,準備問問關于革委會和蘇明強那邊的情況。
謝晖在黑市認識的人在松城許多有體面工作的人眼裏是不三不四的,可這些人卻有自己的本事,跟蹤調查不在話下,行蹤十分隐蔽。
“找人跟了蘇明強一個星期,倒是有點收獲。這人最近是又發達了,手中有錢,買東西也闊氣,連帶着蘇軍也精神起來,又去打撲克。”
蘇念心裏有數:“趙華良給的錢,他們父子倆倒是花得很高興,就是不知道趙華良能忍受多久,總不能一輩子養着他們。”
謝晖冷笑一聲:“雖說我沒直接接觸過趙華良,不過聽你的描述,這人肯定快忍不了了,遲早得徹底解決蘇明強這頭的威脅。”
他頓了頓,又提到另一個收獲:“我跟了趙華良幾天,發現這人現在還和革委會主任有聯系,三天前,兩人吃了頓飯,瞧着有點稱兄道弟的意思。”
“跟革委會主任關系這麽好?”蘇念含眸沉思,越發覺得當年自己父親被強行扣帽子的事,有趙華良的推波助瀾,“那革委會主任八年前擔任的什麽職務?你是不是查了?”
謝晖看着蘇念笑了笑,像是在笑她和自己想到一處去:“查了,現在的革委會主任叫嚴明,是四年前上任的,八年前,就是你爸出事那年,他是革委會的執行組組長,專門負責到處抓人和審訊的,你爸就是被他帶走的。”
蘇明德被舉報帶走那年,蘇念只有十三歲,對于鬧哄哄沖進自家的一群耀武揚威的人印象不深,更不記得為首的那人姓甚名誰,現在豈不是一切都串聯起來。
越是沉思,蘇念的眉心便攏得越高,漂亮t的眉眼寫滿了憂思,看得謝晖也不自覺地蹙眉。他擡手輕撫眼前姑娘的眉頭,粗粝的指腹輕柔地摩挲,又順着眉眼一路往下,貼在她臉頰輕拂:“別太煩惱,這個世界上沒有天衣無縫的行動,只要是設的局,一定有破綻。”
蘇念感受到男人指腹的溫熱,在自己臉頰邊帶起酥酥麻麻的癢意,她擡眸看向謝晖:“要是找不到縫隙呢?”
謝晖扯了扯嘴角,望着蘇念的杏眼,讀出她心中所想:“那就給它造一條縫隙。”
——
蘇明德同好友,軋鋼廠廠長楊明志談起當年的事,與他回憶了當初的細節。
彼時蘇明德已經被關押調查,接觸到的只有革委會的人和一晃而過的證物,而當時在外為自己奔波的,有些門路的就是大姐夫妻倆,趙華良,楊明志以及一些學生。
楊明志與兩個老同學不同,他沒有走學術研究這條路,反而是去工廠任職,一路往上升,蘇明德出事時,他人在外地,可也托了松城的關系幫忙,現在聽蘇明德舊事重提,瞬間覺出了不對勁。
“你是不是懷疑什麽?”
蘇明德不妨楊明志如此敏銳,這人一向是心直口快的,趙華良在學校口碑很好,和衆人關系都處得不錯時,也就楊明志覺得他滿腦子都是鑽營,偏又不肯承認,道他敢做不敢當,兩人關系一向不算太好,見面了能坐着聊幾句,可回回都不歡而散。
“現在想着總覺得有些問題,若真是冤假錯案倒也平反了,就怕是被人陷害,這就不甘心了。”
楊明志心思何等缜密,瞬間猜出些什麽:“當初我就覺得奇怪,你家裏有本多年前的海外學術書籍能有幾個人知道?還就直接上門進書房搜出來了,更離奇的是,裏面還有海外往來的信件,不過那時候說不得,也沒辦法。”
再提出質疑也無處伸冤,能為蘇明德謀個從輕的下放結果已經是衆人盡力了。
“可是現在東西早沒了,尤其是那封信,時隔八年,根本找不到。”蘇明德嘆口氣,這是連一絲判斷的機會也沒給。
“宋昭早年居家遷往海外,同你來往也是支援一些書籍,後來時間一久,你們壓根沒有來往,怎麽會突然出現一封信在家中,還是你不知情的情況,那兩年,誰經常去你家去你書房,簡直再無第二人!”
楊明志言之鑿鑿,他可不像蘇明德那般謹慎,加之一向看趙華良不順眼,當下便是有什麽說什麽:“我早就說了,趙華良就是個陰着壞的,只是我也沒想到,他能幹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
再是如何嫉妒不滿,也不該這般下狠手,幾乎快害死了蘇明德一家。
蘇明德不似他性情外放,聽到這話也是心頭震顫,那個一向與自己交好,摯交多年的趙華良怎會這樣狠心腸。
“我來前打聽過宋昭在松城的親戚,一問才知曉,宋昭當年随父母離開去往海外,後來也漸漸失去聯絡,再無書信往來,時間與我收到他最後一次寄來的書籍時間一致。”
“那更是沒有疑問,信是假的!”楊明志心中劇痛,他再看不慣趙華良的為人,也是震驚他竟然能如此陷害,“我回來後在革委會有些關系,看看能不能打聽到當年審訊留存證據的情況,不過,只怕是難。”
楊明志預感到當年的證據不會留下,事實也是如此。
八年前的證物早已失蹤,壓根沒有留下蛛絲馬跡,加之平反已定,想挖掘出當年真相自然難上加難。
蘇明德受到的打擊不小,這幾日在家屬院碰見趙華良卻不顯半分異樣。
蘇念見到父親如此,頗有些沒大沒小地打趣:“爸爸現在也會演演戲了,竟是沒有半分露餡。”
郝秀紅這些天一顆心七上八下的,聞言被閨女逗笑:“你爸是不如你。”
一家三口中,當屬蘇念最像沒事人,仿佛一切疑心不在,甚至熱情地和趙華良與衛英問候,等人一走,她更是提出:“既然物證不在了,難以考證信件是否僞造,我們就從其他地方下手,讓他自己露餡。”
兩天後,蘇家一家三口上趙家做客,這天是趙華良的五十二歲壽辰,因着風氣問題,也沒敢鋪張浪費,就請了幾家好友家庭來吃頓便飯。
席間不乏幾位科長,所長,蘇明德是唯一一個不在仕途的。
蘇念端着酒杯敬趙華良,一番祝賀詞後又重提當年之事:“趙伯伯,當年要不是您一直為我父親奔走,依照當時的情形興許我們一家會比下放農場更慘,這份大恩大德,我們一直銘記于心。”
趙華良對蘇念這番話顯然十分受用,笑容和善地推辭道:“哎,都是舉手之勞,我和你父親是多年同窗,又是同事,自然得幫。不過當年也怪我能力不夠,不然也許能讓你們再少遭些罪。”
“趙伯伯,您已經夠費心思,前陣子我還聽衛阿姨說,您當時四處奔走托關系,甚至和革委會心狠手辣的組長嚴明吃飯,想替父親想想辦法,謀個出路,已經很是不易。”
趙華良聽到嚴明這個名字,臉色一僵,迅速瞪了愛人衛英一眼,只片刻後又看向蘇念,飲下手中的白酒,忙轉移話題:“當年的事情就不提了,免得讓你父母傷心,如今日子好過了,還是得珍惜啊。來,大家吃菜。”
等一通熱鬧結束,客人們各自離開,趙華良沉聲對愛人怒道:“你嘴上沒個把門的?什麽話都能往外說?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還提什麽?”
衛英哪裏記得自己是不是和蘇念提過革委會的事情,更沒有印象是否點出過嚴明這個名字,她也不懂丈夫在外的交際,只偶爾聽說過幾回:“我不就是随口一提嘛,以後不說就是了。”
趙華良生性多疑,他總覺得蘇明德這個閨女不太簡單,能在下放的農場混進廠辦當上幹事,總有些本事。
當即,他讓秘書去跟蹤蘇念,查查她這陣子有沒有可疑動向。
五日後,秘書帶來消息:“趙所長,蘇念确實有些可疑,前日秘密去見了蘇明強,兩人不知說什麽說了半晌,最後蘇念還給了蘇明強一筆錢。再就是,她這幾日幾乎天天去郵局打聽有沒有自己的信件,今天終于取走了一封信,我悄摸用一根煙找郵局櫃臺的人打聽到,說是海外寄來的,寄信人姓宋。”
趙華良眼中掀起巨浪,手中端着的搪瓷盅砰的一聲落在茶幾上,發出刺耳的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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