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将軍重來了

将軍重來了

文/乃兮

第十五次。

天沒敞亮。

溫城将影骊馬身檢查一遍, 仔仔細細，甚至一度匍匐到地，虔誠姿态不顧危險端詳馬蹄。

檢查完, 他從口袋裏取出梳子，精細為馬梳理鬃毛, 并對着馬說話：“影骊啊, 非得留在京城。京城裏都沒法撒歡去跑, 真可憐。”

影骊噴了他一口氣，他也不惱。

沒等梳理完, 這匹黝黑的大馬踩了踩蹄, 噠噠蹭開溫城, 朝前方走去。

溫城順勢望過去, 見到身上泛着涼意的季将軍。他拱手：“将軍。”

季靖雲微點了頭，迎上影骊。

“午後出宮，這天沒亮就要整了隊去宮裏等着。”溫城話有些埋怨的意思。

季靖雲瞥了他一眼，溫城的口風立刻一變：“永樂公主大婚, 該當如此上心。”

待在京城吃好喝好, 哪哪都不錯。就是不大自由，連放縱騎馬都得去京郊外。

各種勳貴子弟多如牛毛, 背後關系錯綜複雜, 那是誰也不能得罪。

碰上一個不好，惹了小的，帶出大的。彎彎繞繞沒個完。

哪怕是身上無數軍功的季将軍, 到如今也只能被迫領個送嫁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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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聽起來頗為長臉的活，好似是保護公主安全, 實際上做的是儀仗活。這種活通常是給“儀态出衆”的将領幹。

這類将領通常不擅打仗。

但凡打仗行的，各個都統領一方, 護着天下安危。哪有空在京城。

那些個皇子明明和永樂公主關系都不錯，都可送嫁，怎麽也不見一個人送？

溫城心裏嘀嘀咕咕，編排了一萬句，一句都不敢說出口。

列隊上馬入宮。

宮門口浩浩蕩蕩的隊伍，多是皇宮侍衛。加上他們三千營隸撥給季将軍的幾十人，總計五百人。

這麽多侍衛不是從頭到尾參與送嫁，而是長得俊朗的負責開路，長得普通但身高足夠的，在兩側清道。最後到達公主府時，也就餘下百人。

送完嫁就散。

京城今日沒了宵禁，皇城裏各個門需要值守。再加上晚上巡夜一事，預計有上千侍衛散在各處。

宮裏侍衛一共兩千餘人，大婚日在各個大門彰顯帝王威風，直接去了一千多人。

隊伍路過宮門，侍衛們恭敬朝着季将軍行禮。溫城下馬與宮門口值守的同僚搭話。

他記得這人算是方将軍的親下屬：“今天方将軍很忙吧。”

“忙，這幾天能睡兩個時辰都算休息得多了。”這侍衛揮揮手放行，“不過今天過了，能休個六天。”

溫城驚嘆：“哇，六天連休？”

侍衛露出一個你懂我懂的悲痛笑容：“希望真能休到。”

溫城哈笑一聲，同情起來：“也是。”休假必然有，但萬一有事，別說六天，一天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而這僅剩的一天，常常是通宵達旦後被睡過去的。

他拱手，與季将軍一起前往上馬點。

宮裏落鎖後，後宮并無多少侍衛。為了舉t國同慶，這一千多的侍衛等黃昏過後，早早會散。就留下少而又少的人值守皇宮。

帝王身前多些，十二人一組輪班。共計六個班。

帝王只有七十二人，還要輪班。公主都有百人，今天護到公主府門口！帝王對永樂公主之寵，可算是寵上了天。

他好在乎！

溫城很羨慕公主，但其實更羨慕皇帝。

到達上馬點，趁着沒什麽人，溫城跟在季将軍身邊感嘆：“永樂公主一向來讨喜，容貌在京城更算一等一。我要是有這麽個女兒，我也把她寵到天上去。”

季将軍并不理他。

溫城不在意。他常常說小半天，季将軍才會回他幾句。

季将軍不嚼舌根，不會洩密。年紀輕輕英勇善戰，自小習武熟讀兵法，在邊塞時堪稱行兵作戰之利器。這樣的武将，只是不愛說話怎麽了？

他往前張望了一下。

距離公主出來還有好一段時候。

宮裏太監很快出來。他一臉恭敬将驸馬當騎的紅鬃馬遞過來，給到季将軍面前：“将軍，這匹馬是今日驸馬要騎的。喂過了。”

季靖雲：“嗯。”

溫城瞅見紅鬃馬，心裏頭又是一陣惋惜。影骊好歹能在京郊跑跑，這紅鬃馬大多時候在城內游街，都沒什麽跑的機會。

一馬比一馬可憐，一人比一人不容易。

他要等到什麽時候！他要等到午後！

算了，今日成婚，連公主都沒法吃東西。他至少出門前吃了點東西。

他還帶了一片薄面餅，夾了一層扁扁的肉。噴香。新鮮的肉，可不是憋屈的肉幹。

溫城不動聲色靠近将軍，放低聲音：“将軍，午間要是餓，我帶了肉餅。”

季靖雲：“不用。”

溫城滿意。他就知道将軍不用。将軍只會趁所有人不注意的時候，吃糖墊墊。

他體貼了季将軍，肉餅依舊是他的。他真聰明。

還沒到時辰，侍衛們多松懈。一個個靠在自己的馬匹附近，閑着沒事瞎扯聊天。

唯有季将軍一人站在前頭，腰杆筆直。溫城沒有讓季将軍往邊上歇一歇，說了聲：“将軍，還早。”

季靖雲站在原地，又應了一聲。

大致過了一個半時辰，溫城算準了，開始整隊：“都站什麽樣的？馬上公主要來了。”

他斥責的聲音一起，衆人立刻站直，不再聊天打诨。

溫城再次開口：“餓了的趕緊吃口。一刻鐘時間。”

說罷，所有侍衛面上露出嬉笑，火速摸索出自己帶的口糧，三兩口往嘴裏塞。

別說一刻鐘，不過是兩三個呼吸，他們全吃完了帶的東西。

一刻鐘過，溫城便正式整隊，不放過任何一個打算偷懶的将士。

他清點完人數，确保一切無誤，和季将軍禀告：“報告将軍，人已齊。”

季靖雲：“嗯。”

半晌過後，季靖雲緩緩開口：“今天上心些。”

溫城臉上神情一肅：“是！”

季靖雲說出口後，沒再多說。

又過了許久，奢華矜貴的轎子悠悠而來。随行的太監宮女一個個帶着矜持的笑意，腳下步履分寸不差。

驸馬謝南川在轎旁，沒多少喜悅，反而有一絲恍神。

季靖雲見着這一幕眼熟。自師傅死後……他已經很久沒有見一幕幕如此眼熟。

轎子快要到達這邊，很快停下。他需要将紅鬃馬交給驸馬。

季靖雲邁步，牽馬上前。

轎簾子突兀被拉開，露出裏面面容姣好的永樂公主。她鳳冠霞帔，踩着轎子跳下。

女官驚呼，讓他腳步一滞。

公主板着一張臉，提着衣裙朝他方向奔赴而來。太監和宮女驚呼聲更多。

他掃了一眼驸馬臉色。驸馬回過神來，臉色已然不好看。像剛在茅坑被澆了一頭。

什麽玩意。

季靖雲面無表情，想看看這公主能幹出什麽事情。

一股香氣襲來，如同挾持了六月的禦花園。那令人內心撼動的出衆長相，板了一路，在奔赴他面前時，松懈下來紅了眼。

她撲到他身上，號啕大哭。

滾滾淚珠斷線落到他身上，讓身邊副将倒吸冷氣，讓他二十多年名聲盡毀。

整個上馬點僵持住，衆人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求助的目光紛紛挪向女官和驸馬。

侍衛們的眼神則火辣辣，全聚焦在自家将領身上。

季靖雲：“……”

他自己都說不出“和這位公主以前沒什麽往來”這種話。

不對，季靖雲察覺腰間異樣，微僵。

哭就哭，她怎麽還動手動腳？

他松開馬繩，按住腰間亂摸的手：“殿下，自重！”

姜晏喬哪管自重的事，一邊抽泣，一邊摸東西：“哨子！糖！”

她歸哭，嚣張也着實嚣張。

季靖雲沉默一頓，随後強迫自己慢慢松開手。

他的清白，看來是要不得了。

旁邊溫城已然詫異：“糖？”

他眼神古怪看看公主，又看看将軍，顯然不太明白，又已想入非非。

季将軍随身帶糖的事，只有極為親近的人才了解。除了他這位副官，就給糖的季将軍母親、宣隆帝、方将軍以及已故師傅一家等舊人知道。

公主不該知道。

季靖雲的念頭和溫城一模一樣。

公主不該知道他有糖。

重來了。

季靖雲想。

今日重來了。

他不記得，但他知道。

今日重來了。

他什麽都不記得，但面前的公主記得。

今日會發生什麽事？

能讓他選擇重來一遍？

師傅死去後。他以為，他再也不能動用重來這個能力。

季靖雲面上沒有一絲情緒。

這世上總有一些人，生而不凡。

他一直以為他是如此。

他瀕死的剎那，會如同走馬燈一樣記起所有，選擇是否重來一次。

但他在重來後，他會忘記所有，直到再一次陷入瀕死困境。

他救不了任何的人，做不了任何的改變。他會在知道一切隐隐熟悉，明白“重來”後，又做出一模一樣的選擇。

他一次又一次重複，永遠循環，永遠無能。他是京城最有天賦，前途最光明的将軍，也是這世上被上天玩弄的蟲子之一。

如此可笑。

而永樂公主只是宮中受寵的一名女眷。她不懂謀略，不通世事，不擅武藝。她連成婚也只是帝王手段。

但她“記得”。

她記得發生過，又被回溯泯滅的一切。

為什麽她可以記得？

她又憑什麽得到他的信任？

季靖雲還是取出了自己的竹哨和糖，交給面前的公主。

他為什麽給了她烏拉藏竹哨的權柄，又給了她糖的信任？

他有太多不知道的事。他為何會陷入瀕死？他是被迫瀕死還是主動赴死？永樂公主大婚，要到如何地步，才能到需要他重來的地步？

今日如此看來，絕非普通的一天。

姜晏喬不知道季将軍的心思。

她得到了想要的東西。

她拆開荷葉包的糖，帶着悶聲鼻音：“我先吃糖。你幫我把驸馬、雲嬷嬷，還有個太監吳二小抓了。他們要刺殺我。”

季靖雲：“……”

她做了什麽，能讓那麽多人刺殺她？

上一次的他是不是選錯了托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