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假作真時真亦假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聊才是生活的現實。

昏暗的教室，高壘的書，埋在教材裏的頭以及頭頂上泛着紅光的攝像頭。

在這種環境裏，不學習真的會無聊死。

你更想不到，白天還需要軍訓。軍訓無聊到爆，只有站軍姿和打軍體拳兩個活動，枯燥帶來的只能是格外的疲憊，到了晚自習，真的是不僅大腦不想動了，連呼吸都懶得呼吸了。江山覺得自己只有進氣沒有出氣了。

但是沈永愛總能發掘自己的生活樂趣，他的朗文大詞典早就被他掏空了，裏面藏着他的手機，他偷偷摸摸地看得最多的是美食視頻。大概除了美女，他最喜歡的是美食。

值班老師毫無征兆地溜進班級，直奔而來，沈永愛吓得三魂出竅，把自己的英文詞典合上，七魂升天地吞了吞口水。然而那個鐵塔般的男子竟然在江山斜前方停下，被抓到違紀的竟然是江寧，一招招魂手，就把不可一世的江寧招到了教室外面了。全班學生一臉迷茫地擡起頭來，沈永愛小聲嘀咕：“江寧這種好學生也會違紀？”

後來他才知道那個鐵塔，就是學校的德育副校長，人送外號“黑鐵法海”，因為他長得又黑又大，還有個拆散小情侶的惡趣味，就得了這麽個诨名，但是沈永愛不喜歡學長學姐們留下的外號，喜歡在背地裏稱他為“鷹禿子”，因為他锃光瓦亮的大腦門和不和諧的鼻子怎麽看都比他那所謂的“黑鐵法海”更具有個人特色。

江山憋得滿臉通紅。因為他有一道物理題抓耳撓腮，實在沒有做出來，于是就傳給了江寧一張小紙條，想讓她幫忙做一下。但是他清清楚楚地記得校規裏明确規定，晚自習交頭接耳和傳小紙條屬于違紀。

果然，沒過三分鐘，他也被叫了出去，“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江山的手有點抖，這謹小慎微，唯唯諾諾的姿态，實在是太衰了，說實話，他自己都瞧不上自己。

那個“鷹禿子”一本正經地審問到：“監控裏看見你們晚自習在傳小紙條了，你們傳的什麽內容？”

“你管的着我們傳什麽嗎？”江寧的話裏一股火藥味。

江山心下一驚，渾身發涼。他仿佛看見了母親失望的眼神，那爬滿了魚尾紋的眼角，好似液壓鉗一般鉗住他的喉管，讓他開始有點喘不上來氣。

“情書？怎麽了！”江寧不僅不怵，甚至還有點理直氣壯。

江山額頭上已經開始冒冷汗了，這可是學校三大高壓線之一，用沈永愛的話來說就是：點外賣，抄得快和談戀愛，全校通報三禮拜，留校察看讓你嗨。

他恨自己這一緊張就打結的舌頭，愣是一句辯解都沒說出來。

那個禿頂巡查仔細端量了江山幾眼，鼻孔翕然地張大，透露出一絲不屑，又瞄了江寧一眼，竟然也沒多問，用嘴角擠出一句：“滾回去！”

江山如蒙大赦，腳步都比平常快了幾步，也沒管巡查憑什麽那麽瞧不起他。

江寧乜斜了巡查一眼，邁着怎麽看怎麽讨人嫌的貓步，回到了座位上。

那張紙條還擺在江山桌子上，他小心翼翼地展開，依舊是那大氣的字跡，恰到好處地解出了答案，但是紙背面龍飛鳳舞的一句，“所有的愛終将化成歷史的塵埃”，這充滿幽怨和矯情的話吓了他一大跳：“姑奶奶啊，你這純屬看熱鬧不嫌事兒大！你家大業大，随便搞個惡作劇沒什麽，想害死我啊。成績優異也不能這樣禍禍同學啊。”

“我跟你很熟嗎，剛認識不到一個星期，說話都沒超過十句”，他心想，“這個女人是瘋的，以後得離得遠一點。”

下晚自習，寝室裏，沈永愛一臉的難以置信地聽我講述江寧的所作所為，包括紙條上那一句。一反常态，沈永愛竟然出奇的沉默，只揶揄了幾句：“學霸和學渣的待遇果真不一樣。”就癱在床上，打起呼來。

江山告訴自己不要想白天的事兒，但是人這種生物，越是強迫自己不要想什麽，越熱衷于想什麽。他想起來，爺爺跟他講的綠毛猴子的故事，猴子媽媽教導小猴子不要天天想像一只綠毛猴子，否則自己也會變成綠毛猴子，結果小猴子們越不想想這件事，想的越多，結果所有小猴子全變成了綠毛猴子了。當然爺爺的所有故事都少不了那個經典的結尾：因為綠毛的猴子太少見了，所以被獵人們當成寶全部殺掉吃肉賣皮了。

現在，躺在床上的他，看着澄澈的月光漫過窗棂，流淌到他的腳下，身邊只有沈永愛的呼嚕聲陪伴，心裏不由得回憶着有關江寧的所有細節。畢竟這是他悲催的人生中收到的第一封情書，如果這不痛不癢的一句可以算的話。他仔仔細細地把江寧的每個小動作，每個眼神都複習一遍，而當他試圖發掘細節時，他才覺得自己其實從來沒有仔細觀察過這個人，甚至，對她的眼眉到底是柳葉眉還是丹鳳眉都拿不定主意。

也許，這就是人生的三大幻覺之一的你覺得她喜歡你。

也許，她真的就只是喜歡随手寫句子玩吧。

當他想起江寧跟所有男生都可以談的興高采烈的那姿态，也就坦然了，“這種女神級別的人物，就算再想不開也不會把他這從坑裏刨出來的土旮瘩當成寶貝！”他的心情頓時放松了許多，“真是自作多情！我也是綠毛猴子了。”

就當他以為這件事就這麽過去了。第二天，他就被班主任老孫頭叫了出去，車轱辘話來回說的主旨大意就是高中生應該做高中生應該做的事兒，不要把時間用來談戀愛。

江山信誓旦旦地跟老孫頭打了保票：“我絕不會犯這種錯誤。”

心裏嘀咕：誰喜歡江寧誰是狗，就她那矯情做作的樣子，要不是臉蛋好看點，學習成績好一點，估計早就被人套麻袋打了。真是近墨者黑，套麻袋打，這不是沈永愛的特色語錄嘛。

他這豐富的內心獨角戲演了很久。直到最後他也沒意識到，班主任老孫頭根本沒有提江寧的名字。

第一次月考結束了。

江山覺得自己真的很無能，看看自己手裏的成績單，再看看外面霧蒙蒙的天氣，嘆了口氣。

嘆息于自己十三名，全校二十多名的成績。而江寧的成績，清一色的第一，單科第一，全科第一，只有英語是第五，總成績更是高的離譜，第二名跟她差了五十多分，自己更是跟她差了将近一百分。

“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多少誇下海口上清北的懵懂學子，在現實面前會逐漸明白有些差距是非人力可以彌補的。想到這裏，他又嘆了口氣，這麽個拿不出手的成績怎麽回家見一向要求自己必須拿第一的母親？

倒也不用憂愁那麽遠的事兒。

那天江山在化學課上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那些鐵三角、鋁三角的化學方程式他就是配不平，在那個年輕的剃着寸頭的女化學老師的呵斥下，坐了下去。他的耳邊依舊回蕩着老師的不屑：“蠢豬，蠢豬，蠢豬……”，這聲音每回蕩一遍，他就感覺自己腦袋裏的漿糊又重了一點，把他的脖頸壓得又酸又痛。

下課後，他的眼睛直勾勾地勾着化學教材。他覺得自己是個弱智，這複雜的一組一組化學方程式，他就是無法快速地寫出來。他試圖背下每一個方程式，卻總是混淆掉，他的腦子遵循着熵增定律，逐漸混沌，直至如同混濁的江水，沖破了江堤，一瀉千裏，而一旦潰堤，眼淚就再也止不住了，視線模糊起來，朦胧中，有人遞過來紙巾，他看也不看，直接抓過來擦了擦淚水，說了聲，謝謝。

然後，就愣住了，遞紙巾的是江寧，他心想：“也是，沈永愛那個死直男怎麽可能随身帶着紙巾。”直男這個詞還是沈永愛晚間科普剛剛交過的詞語，要是他知道江山這麽學以致用，估計殺人的心都有了。

“沒事兒，別着急，就幾個化學方程式而已，我一開始學的時候也是暈頭轉向的，但是後來用着用着就熟能生巧了，你只要把主要的生成物記死，剩下的都順理成章了，現場推都很快。”

江山看着王後雄教輔書上一頁的化學方程式，嘲諷到：“你管這叫順理成章？”但是臉上還是不自覺地露出了笑容，甚至有點懷疑剛才是在為什麽傷心。他自己都有點糊塗了，自己到底是因為學不會在哭還是因為沒人關心在哭。

江寧性格好像還不錯，他心想：“不科學，一張紙巾就把我收買了？”

他留意地看了看江寧的眉毛。既不是丹鳳眉也不是柳葉眉，而是稀稀疏疏勉強排成兩段的眉，像是兩把缺了齒的破梳子，尾端更是顏色淡到只剩下淡淡的煙霧，江山暗笑道：“難怪以前沒注意，這眉毛屬實配不上一個古典美人的臉龐。”

“但是也是真的好看啊……”他不由自主地咕哝出這句話，心裏咯噔了一聲，驚恐地向左右看了看，幸好沒人聽見，他這才鎮定下來，繼續在他的化學教輔上勾勾畫畫，如同在勾絕秋後問斬的犯人，書頁險些被腰斬。

從此江山沉悶如死水的生活多了一些漣漪，多年之後想起，眼神裏依舊會有微波上的陽光。

年少時的心動啊。

他覺得自己喜歡上她了。太沒出息了呀！

他愣愣地把紙巾揉皺後慢慢地撕成了一小塊一小塊，塞進了挂在椅子靠背上的垃圾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