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近鄉情更怯,鳥鳴山更幽

近鄉情更怯,鳥鳴山更幽

在這種視衡水中學為榜樣的寄宿制高中裏讀書,常常會讓時間的尺度模糊起來,每天似乎都是同一天,循環着冗長而死寂的哀樂。但終究每個月是要放那麽一天半的假的,江山望着全班同學那壓抑不住的笑臉,心猿意馬地做着題,向在他面前晃悠了好久的沈永愛擠了幾個白眼後,呆呆地看着外面被高樓大廈割碎的天空,他不是那麽想回家。甚至,他連一個能陪他一起回家的人都沒有。

這所高中在他們鄉只招了一個人,而他就是那個第一,在這裏被虐的體無完膚的第一。

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怎麽面對母親,那個從小對他的學業要求到嚴苛的母親。

但他還是出發了,坐着每個路口都要拐彎的公交車去汽車站,在被晃了個七葷八素後坐上混合着厚重汽油味和濃郁汗水味的小客車,慢慢騰騰地駛向他家所在的鎮,然後再步行穿過兩個山嶺和一條河溝進入他家所在的村的村口。那條惹人嫌的村長家的狗,每次見到他都扯着狗鏈子朝他猛沖過來,狂吠不已,也不顧帶着自己全是肥油的松垮肚子跑來跑去有多礙事。養不熟的白眼狼,他暗罵了一句,小時候,為了讨好這條狗,他犧牲了不少零花錢,但是這狗依舊我行我素,吃完了東西就翻臉不認人。

他看了看村長家洋氣的二層小樓氣不打一處來。別看二層小洋樓很氣派,但是平常只有村長和那條狗一起住,他的家裏人早就全部搬到城裏去住了,江山已經不記得他家那個尿尿和泥摔炮比誰都響的野小子長什麽猥瑣樣子了,要不是因為村長這活兒有油水可沾,估計這小洋樓早就被他當垃圾一樣扔了。

鄉村的土路在秋雨後的陽光烘烤下浮起陣陣土腥,遠處升騰的熱浪讓他覺得有點眩暈。

他覺得自己的生活似乎被未知的東西割裂成兩個完全不相關的部分,一邊燈紅酒綠,一邊山黃水灰,一邊是一幅色彩豔麗的都市照,一邊是用殘缺的底片曝光略顯過度的黑白照。

他最終還是回到了家,那個趴在山溝裏的平房。

往常剛一到門口,母親就會飛一般地把門打開,上來就給了江山一個擁抱,像一個孩子一樣欣喜着,歡呼雀躍着。

但是今天沒有,他注意到院子裏停着一輛有年頭的三輪車,車頭上的漆都已經斑駁,像一只癞皮狗散發着油膩的汽油味,他的大伯又來了。估計又是來搶那幾間破屋的,本來那低矮陳舊的老屋并不值錢,但是最近聽說政府要搬遷,那幾間破屋能在新開發的高新技術經濟區換一套小房子,大伯的眼睛就活泛了起來,眼睛瞪得像頭牛一樣,嘀哩咕嚕地轉着。這樣一來他那天天頂着黃毛雞冠頭拎着甩棍混社會的兒子的婚事就可以省下一大筆費用了。

他看了看窗臺,窗臺上的磚頭又壘高了許多,幾乎将半個窗子都擋死了。一側倒塌的院牆被用削尖了的樹枝代替,已經過了秋收的季節,光禿禿的菜園裏只餘下幾片爛菜葉,漚出了令人生厭的屎黃色。

他推了推門,那綠漆塗抹邊角被耗子啃噬裸露着黃色木茬的門茲拉一聲就洞開了,屋裏煙熏火燎的,不看都知道,大伯這個老煙鬼又在吸他不知道從哪裏搞來的旱煙,大伯看見他,扯尖了嗓子來了一句:“喲,咱家的高材生回來啦。”然後惡狠狠地朝磚鋪的地面吐了一口痰,粘稠的痰鼓了一個泡,軟塌塌地垮在地面上。

江山內心一陣惡心,對于這個大伯,他只知道是一個屠戶,殺牛殺豬都是一把好手,但是不同于一般的屠戶用刀用錘,大伯慣用一把鐵鍁,一鐵鍁下去,不管是豬是牛,登時沒命,卻又力度恰好,頭顱完整,不影響賣相,一個人能幹一群人才能完成的工作。憑着這個本事,十裏八鄉殺豬殺牛都愛用他,尤其是逢年過節,更是各家晃悠頓頓被好酒好肉伺候着。

“凡事總得講個道理吧,我老公公活着的時候一直住在我們家,咱兩家都說好的,老公公百年之後,他的房子過戶到我們家,那口糧田歸你。”母親聲嘶力竭地呵斥,語氣裏透露着一絲鄙夷與無奈 。

“江家媳婦,那是以前,現在不同了,這房子值錢了,我改主意了,以前的事兒做不得數,沒簽字,沒畫押,就是到法庭上去我也不怕你的,我是我爹的大兒子,我爹的房子我也至少得拿一半。”江山心想,大伯跟他兒子真的是一路貨色,癞蛤蟆趴腳上不咬人他膈應人,而且專挑家裏沒有個能說事的時間來,擺明了就是要柿子撿軟的欺。

不過這倒也不能完全怪大伯,江山那不着調的爹,早些年前因為賭博欠了一屁股的債,被讨債的打殘了條腿,通過黑中介跑到小日本的冷庫去當了兩年小工,總算還上了債。然而回國之後還是不老實,跟村長家的搞破鞋,在村裏的名聲徹底臭掉了。已經三年沒有回過村,估計是怕自己的脊梁骨被村裏人戳斷。母親的那張唯一的銀行卡倒是每個月會多出來個八百塊錢,應該是江山爹打的。江山村裏出去打工的說,他們在蘇州見到過江山爹,在工地上當搬磚的小工,地為褥子天為被,哪裏黑了哪裏睡,比起在村裏修理地球,那日子可是滋潤太多了。

母親和大伯吵得很歡,江山只好悶不做聲地搬起吃飯用的小矮桌放到炕上,打開書包,拿出那本被他蹂躏了千萬遍的王後雄,悶不吭聲地訂正錯題。所有老師,包括化學老師都說,化學并不難,只是高一的時候剛接觸,容易水土不服,他覺得要是化學在別人那裏是把人搞水土不服,那在他這裏就是直接把他搞得虛脫了。

他那智力低下的龍鳳胎姐姐,正在費力的移動她那肚子大的如同懷孕快要臨盆的身軀,因為買不到合适的衣服,她的肚臍常年裸露在外,如同氣球的吹氣口一樣耷拉着,她慢慢地鼓湧着,向小桌子鼓湧了過來,這一鼓湧,她渾身皲裂的黑色死皮似乎掙開了,一條條裂痕漫無目的的延展收縮、延展收縮,如同孱弱的蟬蛹在掙脫束縛,但終究無用地進入了垂死的掙紮。

他記得小時候他曾經因為不願姐姐被同齡人嘲笑而用澡巾狠狠地搓姐姐的皮膚,但是搓掉的并不是死皮而是血,殷紅的血絲從幹裂的縫隙中滲漏出來,似地下的岩漿在向上擠壓,姐姐哭了,他也哭了,小小的他第一次對世界感到了絕望。

她用短小的手指慢慢翻着我的化學教材,似乎是對焰色反應的圖片着了迷,晶亮的眼眸裏閃着光,似乎是對知識或者是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他嘆了口氣,把那本化學書收了起來,從窗臺上拿了本自己的小學語文書塞了過去,他得承認,自己确實是嫌棄姐姐,怕她那髒兮兮的小手弄髒了自己的書,他內心很煎熬地譴責着自己:“怎麽可以有這種自私自利的想法!”

世界真的是明目張膽的不公平了,雖然他作為幸運的那一個這麽說似乎有點矯情,他想起小時候母親要他背的名言名句中的一句話,“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碳兮,萬物為銅”,小時候他還問媽媽這句話裏又是爐啊,又是碳的,是講工廠工人的工作的嗎?

那時的媽媽的臉不像現在這樣,白皙地如同剛剛洗過的小蔥的蔥白,但歲月的油鍋卻使之焦黃,她說:“這句話是在說,作為人,我們對很多事情都是無能為力的。”“就像我今天想吃雪糕,媽媽不給我買我就吃不到一樣是吧。”“你這孩子,都吃了兩支冰激淋了,還想吃,再吃就要壞肚子了。”那些化學方程式在他的眼前模糊了起來。

争吵還在繼續,內容卻已經乏味到只剩下互相問候爹媽和十八代祖宗的地步了。兩人吵得口幹舌燥,終于啞火了。

“要不要留在這裏吃個晚飯?”母親略帶譏諷地說。

“不了不了,我可吃不下瘋人的飯。”

“那走好,山豬果真吃不了細糠。”母親清了清嗓子。

大伯興許是累了,興許是餓了,沒有搭話,自顧自地離開了。

送走那個能吵死人的三輪車之後,江山和母親沒有說話,把一看就是昨天的剩菜剩飯放進大鐵鍋裏,江山去院牆下捧了兩捆稻草,捅到鍋底下,用火柴點上火,火苗一點點變大,插上鼓風機,炊煙慢慢地飄出了煙囪。母親在旁邊看着,說:“不錯啊,去城裏待了兩個月沒忘了本。哦,對了差點忘了,我昨天剛去集市上買了點地瓜,正好烤着吃,本來還買了好些東西準備做的,被你大伯這麽一搞,只能放着明天做了。”她從裏屋拿出了三個地瓜,塞給了江山一個:“看咱們誰扔的準,烤得好。”“行。”說罷,江山就把自己的地瓜朝鍋底扔了進去… …

吃着紅彤彤似乎能淌出油的烤地瓜,坐在暖和和的炕頭,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的家也沒有那麽糟糕。

但是吃完飯,該來的還是來了。

母親問起了他的學業。在這方面,母親一向嚴厲到不近人情,他支支吾吾地說:“全班13名,全校26名。”

“這麽差!”剛才還是和顏悅色的母親立馬轉變為了暴怒模式,擡頭紋比黃土高原的溝都深,層層疊疊。“伸出手來!”母親命令道,江山畏畏縮縮的但還是把手伸了出去,“26名,那就打二十五下。”母親箱櫃裏拿出竹板,那竹板的表皮已經被在多年的打擊中紋上了油膩膩的黑。母親在江山的手上結結實實地打了起來,竹板高高地舉起又狠狠地落下,打的江山眼淚止不住地流,手也腫的像個白裏透紅的大蘿蔔,似乎一擠就能擠出甜兮兮的蘿蔔汁。“只有好好學習才能走出去,只有好好學習才能走出去。”母親像入了魔一樣反複強調着這句話。

這句話,他可能已經聽了十六年。從小時候聽到時候的不知所以,到後來的恐懼,再到現在的麻木。

“你別怪媽狠心,我這輩子吃夠了沒有讀大學的苦,就期望你能出息,走出這個吃人的山村。”江山聽着母親的話,心想,“吃人”這個詞應該是母親讀書的時候,從魯迅的嘴裏掰出來的。

“媽,我知道。”江山在被窩裏抽泣着說。

母親嘆了口氣一邊輕輕地揉了揉江山腫的像饅頭的左手,一邊檢查了一下枕頭下的鐮刀。姐姐在炕頭呼嚕聲已經起來了,母親給她翻了個身,呼嚕聲停了下來。

遠處的狗叫聲逐漸清脆了起來。

半夜,江山還在睡的迷迷糊糊時,他隐約感覺到母親起身拿起鐮刀走出了屋,關上老屋門的聲音讓他瞬間清醒了起來,他嘆了一口氣,母親又去抓“壞人”去了。他還記得五六歲的時候,在精神病院頂樓見到母親時的場景,一排碗口粗的鐵柱将病人區與其他區域完全隔離開來,母親從鐵欄杆的縫隙中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他不記得當時母親的模樣了,但是對她身後站的那一圈白大褂記憶猶新,那是他童年的噩夢,白色的惡魔吞噬這一切,讓他的母親變成了一只待宰的雞,佝偻戰栗地等待着自己的命運。

後來母親出院了,平常說話做事跟常人沒有什麽不同,只是日常害怕有人會害她,于是把窗臺上的磚頭壘的高高的,說是可以防激光。把院牆的牆根底下都種上柳條,用鐮刀削尖過後,一根根朝天豎着,好似在發射井裏等待發射的核武器,頗有幾分要殲滅一切來犯之敵的意思。而如果她獨自一人的時候,則會含混不清地和誰對罵着,她說,這是有人用手機發送腦電波在和她交流,她就這樣“了解”到了許多奇談怪論。

江山知道她有這種天馬行空莫名其妙胡思亂想的毛病,所以不管在學校發生了什麽事,他都很少告訴母親。

他還記得小學時候有一次,他把自己的同學帶回家來玩,結果當天晚上就被母親語重心長地告知,不要和這個同學交往,他是你那不着調的爹和村長家的那個爛□□的生下的野種,你看那鼻子和眼睛,跟你爹一模一樣,可江山明明記得那個同學的家是剛剛從外地搬過來的,跟母親據理力争起來,結果就被氣急敗壞的母親揍了一頓,直到江山保證自己以後絕對不跟那個“野種”來往為止。

江山和衣而起,剛跟着母親走出了院子,就被母親發現了,說:“回去睡覺吧,這種事用不到你。”

江山嘆了口氣,也不與之争辯,繼續跟着,在山坡上,看啓明星朝着一鈎殘月眨眼,路上一個行人都沒有,只有薄薄的霧氣在山野間游蕩,如果這世界上有鬼的話,那就是鬼的模樣吧,但母親還是在倔強地尋找着。

母親終于不再等待壞人了,回到家中将裏屋間的鲢魚清洗幹淨,用刀背刮去鱗片,開膛破肚,将內髒去除幹淨,剁成幾段,然後就開始鼓弄家裏那個半天點不着火的竈臺,邊鼓弄着邊對江山說:“就呆看着啊,去,把蔥和姜切了。”

江山這才慢騰騰地在鍋對面的案板上切了起來,切這些東西他倒是很熟練。

母親終于把竈底的火點着,倒進小半鍋水,倒上鹽醋豆醬蔥段,待水熱了之後,倒進早已切成段的草魚,一陣刺啦的聲音,伴着氤氲的香氣。他知道母親的廚藝一向是馬馬虎虎,例如這次,家裏忘了買油然後就直接做菜不放油了。但魚本身的鮮香就足以讓他沉醉,尤其是當母親把特意為他留的魚鳔夾進他的碗裏,而他順從的又夾進嘴裏時,那脆脆軟軟伴着一絲滾燙的口感讓他有一種想哭的感覺,他吃得很慢,吃完了,太陽也就從山坡上爬了上來。

他又要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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