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生

重生

“你要與我，一起飛灰湮滅？”

怨氣沸騰，雷火灼天。

荒野間，屍骸堆往天際。

天地中央，卿良的劍穿透魔尊尚情的心髒。

兩人離得很近，近到能看清對方臉上正逐漸剝落、消散的皮膚與骨血。

尚情低眼看他：“用飛升雷劫來對付我，仙師未免太大手筆。”

卿良沒說話。

他未至飛升，提前引來的劫雷氣勢洶洶，像懲戒對天撒謊的騙徒一般，惡狠狠劈進皮肉、紮入魂魄。

他很清楚，他快死了。

魂飛魄散、永無輪回。

但沒關系，尚情也注定死在雷劫下。

這個為禍人間、屠他師友的魔修至尊，今日終于可以死在他手裏。

貫徹一生，卿良唯有這一次止不住激動，連握劍的手都在顫抖。

對面的魔尊輕笑一聲。

漫天青雷下，他擡起右手，露出白骨的食指與中指抵在卿良的靈晔劍上：“你的劍又沒拿穩。”

卿良仍是不說話。引來渡天雷劫的他比尚情遭受更多的劫雷怒火，他能清晰感受到五髒六腑逐漸碎裂，只要他一開口，嘔出的血裏一定全是內髒的碎片。

“你總是這樣，要我怎麽舍得殺你？”尚情似真似假地嘆了口氣，”也罷，今日同死，我與你永遠在一起。“

下一刻，青雷沒頂。

*

卿良猛然睜眼，他想說“你說的話有點惡心”，可對面的尚情不見蹤影。

他微微愣神，後知後覺發現自己沒死。

遠處吱哇亂叫，卿良混沌的大腦緩緩運作，尚未分辨出鬼吼鬼叫些什麽，房門被踹開，一道皦玉色影子橫沖直撞而來。

卿良身體反應很快，一動手，經脈間雷聲滋滋，麻痹褪去後的銳痛感讓他皺了皺眉。

于是，一時的遲鈍讓他失去最好的自救時機，炮彈一樣的年輕人直撲過來。

肺腑仿佛又要錯位。

卿良勉強沒翻白眼，擡手推了推年輕人，只聽哀嚎聲幾乎掀翻屋頂。

“師兄！你怎麽了啊師兄！怎麽就聽說你要不行了！嗚哇——師兄，你睜眼看看我！你……”年輕人嚎哭着對上卿良睜開的眼，他猶豫了一下，抖着手試圖把卿良的眼合上。

卿良：“……”

年輕人跪得很快：“我錯了師兄！”

卿良緩過勁來，拂開年輕人搭在床沿上的手，起身環顧一周，最後目光落在蹲着的年輕人身上。

這是他師弟燕雲鴻，年紀尚小、天賦不錯。若生在和平年代，大約能一路元嬰化神，可惜中洲四分五裂、妖魔橫行，卿良最終見到的，是燕雲鴻支離破碎的屍體。

可現在燕雲鴻還活着，心虛地垂下頭，偷偷撩起眼皮判斷師兄的态度。

卿良伸手覆在師弟有些淩亂的頭發上方，指節微彎，頓了一下才摸上去，溫熱的體溫順着掌心傳來，不似做夢。

“師兄？”燕雲鴻偏頭，斜斜仰望。他不太理解卿良突如其來的溫情脈脈，畢竟記憶裏這人是十年如一日的冷淡，以及不會說話。

卿良收回手。他的确不是個長兄如父的角色，父慈子孝的場景讓他生出點窘迫。他想了想，回到原本的話題：“我不行了？”

燕雲鴻憤怒：“誰說的！”

卿良：“你。”

燕雲鴻：“啊？”

許久，燕雲鴻反應過來：“不是我，我就是聽他們都在傳你結嬰的消息。”

卿良低頭看自己的手，手心裏的力量有些陌生。

刻在神魂裏的登仙印還在運作，吸收入超過境界的靈力，經脈裏熟悉的脹痛早讓他麻痹。

他曾用這作弊似的手段，急迫地從元嬰一路飛速躍上化神直逼渡劫，彙聚在丹田裏的力量如頂峰般壯闊而危險。

——他随時在傾塌的邊緣，但在傾塌之前，他該是修真界第一人。

而今，褪去磅礴的渡劫期靈力，元嬰境的不夠強大竟讓他覺得安心。

很多事還沒有發生，很多人還沒有死去，一切都還有改變的可能，只要找到尚情……

卿良怔了一下，該去哪裏找尚情？這會兒的魔尊好像還不是尚情吧？

他轉念又想，就算找到了，他能做什麽？

趁仙門未亂，先下手為強？卿良如是想道，瞳孔裏閃過一絲殺氣。

燕雲鴻變調地“咦”了一聲：“我說錯什麽話了嗎？”

“沒。”卿良道，心裏卻在盤算，只要尚情做過一件惡事，他的靈晔劍絕不手軟。但如果打不過……

卿良抿了抿嘴：大概還得同歸于盡一次。

燕雲鴻顫顫巍巍：“你字少，我害怕。”

卿良分過去一個眼神，燕雲鴻舒了口氣：“師兄，我還以為你想殺人。”

卿良移開視線：“沒。”過了會兒，又道，“你剛說了什麽？”

燕雲鴻只好重複：“我聽人說師兄你結嬰了。”

卿良“嗯”了一聲。

燕雲鴻立馬精神：“師兄，我還聽人說你前不久被暗算了？傷都沒好透就渡雷劫，渡完劫進氣少出氣多的，宋青雨跟他那群跟班說你這回鐵定十死九活。他們算什麽啊，就敢這麽說！”

“哼。”

門口一聲冷哼，燕雲鴻立馬噤聲。

背光的人往裏走一步，玄衣衣襟上的流水紋晃出銀色光彩，正是扶風林門主之子、玄流峰首席大弟子宋青雨。

扶風林新一代弟子中，宋青雨與卿良當屬最優，被視為下一任門主之位的競争者。

眼下卿良先一步破丹結嬰，尚處金丹大圓滿的宋青雨哼出的不屑比往常更明顯。

和被撿來的卿良不一樣，宋青雨從小被苛以嚴格的修煉模式，別的弟子還沒捕捉到靈氣為何，他已經能輕松煉氣入體。在卿良入門之前，他以一騎絕塵之姿遙遙領先一衆小蘿蔔頭。

而後，卿良來了。

十三歲才入門的卿良連書上的字都認不得三個，卻一年煉氣、五年築基，金丹期後以難以置信的速度趕上宋青雨的進度，甚至甩開堂堂門主之子，率先結嬰。

天雷劫落在秋素峰時，宋青雨直接把千年靈玉做的金貴茶杯捏碎。

劫雷褪去，秋素峰上一聲驚叫“不好了”，玄流峰首席大弟子的身側便引來一衆陰陽怪氣。

“門主說過多少回了，修煉不宜冒進，貪那點速度，連天雷都看不下去。”

“就是，不過一個小乞丐，真以為自己能耐了。”

“對對，一個小乞丐，竟然也敢跟我們宋師兄比較，我們宋師兄是誰？修真界第一仙門門主唯一的兒子，這世上有幾位能比上一比？”

“說白了，是卿良命不夠硬，還不自量力和貴人作對比。這不就招來事兒了嗎？”

“哎，聽說沒？卿良上次任務還被魔修傷了根本，這次強行渡劫，不死也殘，哈哈哈……”

笑聲戛然而止。

宋青雨放下茶杯，“咄”的一聲。他一松手，茶杯碎作一灘齑粉。

他在死寂中往外走，身後喏喏一聲“宋師兄”，他冷嗤道：“坐在這裏境界就能提升？一群廢物。”

宋青雨和卿良不合，扶風林內衆所周知。

宋青雨脾氣不好、喜怒無常，扶風林內門弟子、尤其玄流峰弟子頗有感觸。

現下，這位性情乖戾、和秋素峰八字不合的玄流峰大師兄出現在卿良卧房，燕雲鴻神經一緊：“宋宋宋宋宋師兄！”

宋青雨冷眼瞥去，燕雲鴻往卿良身前跨出半步：“我，我師兄身體不适，還要休息。”他似乎自己咬了舌頭，抽了口氣，“但我師兄已進階元嬰境……不日就會恢複。”

燕雲鴻思來想去補上最後一句話，試圖把本來就不強烈的威脅意味再削弱三分。

宋青雨沒理他，丢出一個木盒：“父親托我給你。”

溫涼的靈氣溢出木盒，不用打開就知道裏面是上好的靈丹妙藥。

卿良颔首：“多謝。”

宋青雨眼皮一撩，轉身離開。

燕雲鴻松了很長一口氣：“我還以為他是特地來看你笑話的。師兄你也是，說又說不過人家，動又不肯動手，就會杵那兒受別人眼刀子。”

卿良倒不這麽認為。

扶風林的人大多認為他與宋青雨針鋒相對，但上輩子到死兩人也沒有貨真價實吵過一架。

于是，他跟燕雲鴻解釋：“宋師兄本性善良。”

——他入門、拜師都比宋青雨晚，按理該叫一聲師兄。

燕雲鴻心累：“是是是，您眼裏沒幾個不善良的。不，您可能壓根兒沒閑工夫考慮人這回事。”他拍了拍自己的臉，正色道，“師兄，你這樣算是沒問題了？”

卿良颔首，又撩起衣袖，任由燕雲鴻循着脈門檢查一圈。

燕雲鴻安心道：“那成，我還有些事沒處理完。半路上來消息說你結嬰不算順利，改道來看看。村子裏頭也不好多耽擱，先走了啊。”

他正說着，一只腳已經準備往外撤，忽聽卿良道：“等等。”

燕雲鴻又收回腳等他說下去。

“我跟你一起去。”

燕雲鴻歪頭。

中洲怨氣四溢，鬼怪良多。

但這片萬萬人的土地上，有靈根的不過上萬，再加上時運不濟、未逢良機等種種理由，正式進仙門修行的只千人有餘。

這千人需無數次走遍中洲各地，為保衛人間界斬妖除魔。

因此，扶風林有令：

凡煉氣期弟子，出行歷練應當跟随金丹弟子；

凡築基期弟子，可三五人結伴或跟随金丹弟子歷練；

凡金丹以上弟子，無特殊情況，必須根據門派安排處理單人任務。

築基到金丹初期的弟子任務大多比較容易，以免這群年輕弟子早早折在妖魔鬼怪的手上。

燕雲鴻兩月前才結金丹，剛告別跟在師兄卿良後頭的日子，派到的任務大多是招魂、送鬼，連吃過人的厲鬼都得等一年後才敢交給他處理，實是比跟着卿良的時候安全太多。

卿良死而複生，重回仙魔大亂之前，見到尚未慘死的故人，心底一動，忍不住道：“我去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