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幻境
幻境
超過卿良一個境界的魔氣壓在身上,連呼吸都快用不上力。
這才過了多久,尚情的修為又有進益。
挑動鬓發的手掠過臉頰。
冰涼的手指與蛇信無異,他脖頸後激起一層雞皮疙瘩,條件反射般向後揮出一劍,逃出尚情桎梏。
尚情垂下手,歪頭看他。
卿良道:“你大可以殺我,殺不相幹的人有何意義。”
“因為沒意思。”尚情理所當然,“但我喜歡看你日複一日地追着我。”
卿良咬牙:“我可以……”
“沒有假設。”尚情打斷,“你不來,我更要殺光所有人。”
尚情回答得毫不猶豫。雷光也閃爍得更快,卿良久違地有靈晔正中尚情的感覺。
鮮血從尚情額角留下,蜿蜒而下的紅色淌過陳年傷疤。
“我總有一天會殺了你。”卿良收劍,剛才一擊爆發了所剩寥寥的靈力,而尚情大概也無意和無能至此的他比鬥下去。
尚情道:“我等着你。”
兩人莫名其妙同行。
起初是卿良放棄任務也要跟着他。
卿良對竹笛另一端發布任務的弟子說了許多次對不起,半點不提自己在做的事。
他冷着臉跟上尚情的腳步,在尚情想要出手戲耍人命時,靈晔劍擋在尚情面前。
後來,門派任務累積過多,到了他推脫不了的程度。他面色霜寒,招子裏映出尚情的模樣,眼眶都噼噼啪啪閃起電光。
結果,形勢逆轉,尚情樂滋滋跟上卿良,心情大好時,一出手提前結束掉卿良的任務對象。
卿良:“……多謝。”
尚情挑眉:“煩請仙師再情真意切一些,我找留影石錄下來。”
卿良轉身就走。
兩人行走在無人之地。冷冬之際,千裏無聲。
大雪茫茫間,兩人踩過堆積的雪。
兩天前,本來簡單的任務,最後居然殺出魔尊座下左使,要不是尚情動作夠快,卿良只有命喪于此的結局。
左使實力大約有化神中期的實力。
整個仙門,能夠與其一敵的,掐指不過兩三人。
而尚情,一擊即殺。
寒風冷冽,卿良心沉到了底。
這人的實力又以難以置信的速度上漲,如果為敵……
不,已經為敵。
卿良握劍的手凍得發疼,半晌沒找回出聲的能力。
尚情回頭見到一張表情空白的臉,有了一瞬的不虞後,抓過卿良的手只問下一個任務在哪。
兩人互相清楚彼此之間奇妙的關系。
是敵非友,又強行黏連在一起。
大雪走不到春天。
兩人也離別在春天。
路遇岑秋水是錯誤的開端,也是撥回原先道路的開始。
任務途中遇到相熟之人不是沒有過,但自從與尚情結伴後,卿良有意無意放棄以前行路的習慣,走向偏僻的道路,避開路遇熟人的可能性。
岑秋水主動向他打招呼,坐到他對面的剎那間,他抑制不住地想要拔腿而跑。
可尚情自顧自和岑秋水交談起來。
他長了一張足夠漂亮的面孔,紅色的、細細長長的疤痕讓這張臉更顯昳麗,在不明其魔修身份的前提下,能讨很多人歡心。
而正巧,尚情修為遠高于岑秋水,岑秋水完全不知,笑臉相迎的這個人殺人不眨眼。
在後來的任務中,尚情無所謂釋放出魔氣時,岑秋水的琴弦對準了尚情。
不知是不是因為上次任務驚動出了魔尊左使,這一回的目标以外,依然有其他高階魔修埋伏。
以卿良之力,又要保護鎮子,又要和複數個近似元嬰中後期的魔修對上,就算劍修有越級挑戰之能,也力有不逮。
但他寧可負傷。
卿良憑借這段時間算是積累了一點的默契,暗示尚情不要出手,與岑秋水一個近攻、一個援助,倒也配合得宜。
眼看勝利将近,另一道魔氣迸發。
為什麽?卿良嘴唇顫了顫,問話卻變成了:“岑師姐快跑!”
岑秋水的琴在過琴居數一數二,魔修在前,豈會因卿良一句話臨陣脫逃。
卿良只得又道:“你不是他對手。”風水輪流轉,宋青雨送他的話,又經由他送給岑秋水。
“如此,就該逃嗎?”
鎮中百姓躲在屋中,偶有人開窗,戰戰兢兢窺探一眼。
岑秋水不可能放棄他們。
尚情舉起雙手,一副甘拜下風的樣子。
但他身上魔氣湧動,岑秋水不敢松懈下來。
卿良照舊向竹笛打出一縷靈力,鏈接向扶風林生玉峰峰主。
——他決定與尚情同行後,用竹笛暗號與門主溝通,門主請動觀察魔尊動向的化神修士之一生玉峰峰主,可這位峰主與卿良的密語溝通中,永遠都是“靜觀其變”。
眼下,依舊是一無是處的“靜觀其變”。
卿良不可避免着急起來。
靜觀其變靜觀其變,現在不算“變”嗎?要死上多少人才叫“變”?
如果自己能再強大一些,強大到不用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
“仙師是在緊張嗎?”尚情打斷卿良雜亂的思考,對準他的琴弦寒光熠熠,他全然不放心上,“你又在給誰傳消息了嗎?”
卿良愣住。
“是這個人嗎?”
尚情的指尖有一團氤氲着溫暖黃色的靈力。
靈力忽明忽滅,說:“靜觀其變。”
卿良如墜冰窟。
所有的事,尚情都知道。
尚情笑臉缱绻,紅色的長痕有天然的多情:“沒死呢,還留了一口氣,我是魔修,可沒有那麽多靈力來僞造消息。何況,我也不想扶風林過早知道有峰主折在我手上,有人來打擾你我,我可不願意。”
兩人同路的第一天,尚情就發現了生玉峰峰主的動向,趁卿良不注意,或者說他壓根不用管卿良注不注意,控制住生玉峰峰主,強行侵入神識獲取密語記憶。
他清楚卿良每一條傳送過來的消息,清楚卿良從未淡去的殺意。
但他每天都似情人般留在卿良身側,在卿良的謊言中再制造一個謊言。
如今,謊言戳穿,尚情掐滅指尖靈氣,竹笛另一頭的靈力也自此斷絕,生玉峰峰主無聲無息死去。
岑秋水發覺不對,食指中指在琴弦上下交錯一擰。
“等一……”
卿良的話終究來不及說完。岑秋水松手時,凝聚在琴弦上的靈力如炮彈般擊出。
意料之中,沒有擊中尚情。
尚情随手一劃,五弦琴斷,玉山傾榻。
噴薄而出的火焰席卷此境,連哀嚎都來不及發出,整個小鎮、小鎮裏的魔修以及岑秋水的屍體,都消失在原地。
卿良與尚情隔火相望。
“你……”言語堵塞在喉嚨口。
尚情靜靜地等卿良說下去。
等得久了,尚情耐性逐漸告罄:“你要指責我?”
你不該被指責嗎?卿良又想,我不該被指責嗎?
沒有考慮師叔的安危,沒有及時勸離岑秋水。
以蝼蟻之姿,相信可以親手解決撼天動地的惡鬼,他怎會有如此可悲的想法?
尚情不在乎他的回答,自顧自道:“沒有人打擾你我,或許我可以跟你走更多的路。”
卿良咬牙:“你不暴露魔修身份,岑師姐怎會對付你!”
“你說得對。”尚情承認,“但你在擔心她,我忍不住就出手了。”
又是忍不住!
這家夥根本就是個瘋子,殺人根本不需要理由。
那魔頭歪頭淺笑:“我本就是這樣的人,仙師不也清楚?”
火光搖曳,拂過卿良鬓發時又尤為溫柔。尚情道:“我們還會見面的,這回也請不要忘了我。”
大火熄滅,那個人消失無蹤。
後來,兩人有數次見面,摻雜着無止境的血。
尚情說着人世間最親密的話,屠殺卿良最親近的人。
卿良游蕩在化雪的山腳,眼前所見是屍橫遍野……
不,不是眼前。
是記憶。
再過三十年,師弟燕雲鴻被指作人肉藥引。
再過三十五年,晁穎為保護晁咎,死于雙生魔修之手。
再過四十年,柳緣風以身護城失敗,身死道消;謝微吟走火入魔屠殺同門,盛南枝為救山莊與他同歸于盡……
數不盡的死亡攤開在他的腦海間。
無來由地讓他深信這是未來必然發生的事。
時間前行,總有一日走到他必然的死亡。
渡天雷劫,避無可避。
可是,為什麽會清楚這些?
卿良抱住頭,靠在巨石上慢慢下滑。
他在做什麽?
他忘記了什麽?
“仙師。”有人在叫他。
“師兄……”是相似的聲線,但要年紀小得多。
“仙師。”那個人在笑。
“師兄?”聲音交錯。
是尚情?
卿良頭疼欲裂。
“師兄?卿師兄?聽得到嗎?”
卿良猛地睜開眼。
自己是何時身陷與過往沒有區別的幻境?
他摸出竹笛,平靜下來:“何事?”
雪山遠去,他站在輪回井外,昏暗中有一輪天上明月。
卿良留意了下岑秋水,此世一切尚未發生。
“啊,師兄。”竹笛放出年幼尚情突然激動的聲音,他強自冷靜下來,“對不起師兄,您才離開三天,我就來打擾您。”
已經過去三天了啊。
幻境慢條斯理地打造最真實的場景,一步步引他走向精神上的死亡。
卿良道:“無事,你且說。”
倒不如說,這次傳音提前解救了他。
“那個……”另一頭不好意思起來,“師兄,他們說我靈力暴動,可我都不記得發生了什麽事,醒來就被關起來了,我不會是打傷誰了吧?”
五靈根的人連感知靈氣都難,怎會有那麽多靈力造成暴動?
卿良心下懷疑,卻道:“我馬上就回來,別怕。”
“那我等師兄回來。謝謝師兄。”
稚嫩的嗓音裏沒有上一世的黏膩,卿良眉頭舒展,“嗯”了一聲。
竹笛掐斷通訊。
卿良重新觀察起輪回井四周。
與百年前輪回井固陣的記錄不同,不光是坐在封印四方的人陷入妄念,留在封印外的守護方也被拉進幻境。
扶風林門主給的明心佩,還有晁咎他們身上各自佩戴的、門派送給他們的靈器明明滅滅,與死魂冤孽抗衡。
夜間寂靜,玉制的器物裂出縫隙的聲響尤為驚人。
卿良循聲望去,謝微吟面色發青,肅秋山莊的護身符灰暗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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