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離心

離心

轉瞬十年。

尚情解決掉求饒的邪祟,聽到腳步聲,轉過身揮手:“師兄,我這邊好了!”

他今年十七,逃出尚府時磕出的細長疤痕依舊留在臉上,淺粉色的痕跡從眼角劃至下颚,為明豔的五官添上溫柔色彩。

卿良踏水而來:“萬青可還順手?”

萬青是卿良托晁咎給尚情打的劍。

十年春秋,尚情已是築基大圓滿,淩秋劍式也十足熟練,那把陪伴他多年的木劍終于換成貨真價實的靈劍。

按理,天嗣之體早可以結丹,但卿良控制住尚情的靈力暴動,經脈沒有以暴走速度擴張,光是築基就拖了三年,雖說這仍是讓一衆修士望塵莫及。

尚情挑了個劍花:“很好使。”他個子竄得很快,已和卿良同樣身高,可他踩在水塘裏,比作弊站在水面上的卿良矮了一截,仰起頭迎着陽光笑:“師兄,我表現如何?”

卿良第一次把任務分出一半給尚情。

他評估過邪祟,正好給尚情練手,尚情也處理得很利落。

卿良把尚情帶出水面,給尚情蒸幹一身水汽:“不錯。”

尚情頓時眉飛色舞:“門內有傳新任務來嗎?”

“尚未。”

尚情被查明天嗣之體,并确認由卿良指引後,卿良的任務明顯比上輩子少了不少。

這也難怪。

尚情若能順利在仙門成長,假以時日,化神渡劫,是仙門一大助力。

卿良的最大任務,早已轉變為尚情本人。

一旦尚情道心失守、受冤邪蠱惑,走上邪門歪道……

卿良光是回憶起魔尊尚情,就渾身不适。

尚情比魔尊有距離感,但不多。

扶風林弟子,哪怕是燕雲鴻,絕大多數時候都會保持一臂以上距離。唯獨尚情,雖不會和魔尊一樣形同水火卻熱衷摟摟抱抱,但留給兩個人的縫隙微乎其微,被水汽帶走溫度後的清涼感無視這點微不足道的縫隙,穿透卿良薄薄兩層衣衫,貼上他四季常溫的皮膚。

“那接下來去哪?”尚情又問。

兩人在十年裏不拘泥于有任務與否,沒有傳訊時,卿良指一個方向,尚情就跟一個方向。

當然,這些方向是卿良根據上一世各項任務總結出來的位置,提前趕到先下手為強,把邪祟碾碎在襁褓裏。

近期還沒處理掉的,就是榕樹村,但細算下來,還要有些時日才會發生屠村一事。

卿良道:“不急,這裏離扶風林不遠,可以先回去一趟。我提前問過雲鴻,他這兩日也在,你可以去看看尚銘。”

尚情踟蹰許久。

卿良:“不想去?”

尚情猶豫着點頭。

“和尚銘吵架了?”

“也不算。”尚情面露苦色,“觀點不和……吧?”

他前兩次回扶風林見尚銘,結果都不歡而散。

第一次他以為是太久沒見,兩人關系生疏,所以聽不得尚銘說一些古裏古怪的話。

第二次他去道歉,三言兩語他又壓不住脾氣。

“你能不能別三句話離不開卿師兄。”

尚情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他從小的好兄弟眉眼裏滿是不耐煩。

明明以前尚銘也很喜歡師兄。

“你在同情我嗎?”

“我沒……”

尚銘嘴角譏诮:“對,我連內門都進不去,哪見得着扶風林的天驕?還要感謝你上趕着和我交代卿師兄的近況,足夠我去和其他外門弟子吹噓幾天。”

尚情不虞:“師兄怎能是你用來吹噓的談資。”

一起長大的好兄弟表情冷了下來。

兩人一段時間沒見,又正值生長期,長開的五官讓兩人都感到陌生,尚銘冷淡下來的模樣更是如此。

“親傳弟子就是好啊。”安靜到了極限後,尚銘忽地笑了,“高高在上,不用去考慮怎樣出人頭地。剛來時,你也只不過是個侍徒而已。”

他朝尚情靠近一步:“你是五靈根啊,天生的凡人,憑什麽卿師兄就看中了你?”

尚情反駁道:“可你也有機會跟着燕師兄,整個外門又有幾個弟子有這樣的待遇。”

一提燕師兄,尚銘五官扭曲了一瞬:“燕師兄,對,我還有燕師兄。可你知不知道,燕師兄是為了你才勉為其難帶上我!就因為卿師兄不打算有第二個侍徒,就因為你可憐我,燕師兄才不得以帶上我!你又是以什麽身份、什麽資格可憐我!”

“我又何曾可憐過你,我一直當你是我的好……”

可尚銘聽不進去:“先遇到卿師兄的是我!當他侍徒的該是我!拜入秋素峰的也該是我!”尚銘說得用力,粗聲喘氣,過了會兒,平靜道,“你一個五靈根也能成三年築基的天才,卿師兄是費了多少精力在你身上。如果他是我的師兄,我是不是可以比你更優秀?”

尚情沒有接話,他只是想起了第一次離開扶風林前,尚銘跟他說的話:

——“外門的師兄師姐都很仰慕卿師兄呢。”

其實,那句話都不該算是對他說的。

那段尚銘的自言自語,早就注定了這一步。

尚情簡單和卿良說了一下經過,卿良沉吟片刻:“我也聽雲鴻提起過一些事。”

出于上一世燕雲鴻慘死的結局,卿良這一世主動聯系燕雲鴻的次數肉眼可見地增加。

燕雲鴻也說起過尚銘。

尚銘入外門一年後,燕雲鴻剛拿到帶教師兄的資格,就領還沒學會引氣入體的尚銘出去。

這種帶弟子長見識的任務,還是局限于最簡單、不會出人命的事件。

但結束任務後,燕雲鴻和卿良通話時,郁悶道:“他老跟我說師兄你在遠山鎮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師兄,那還是遠山鎮嗎?吹得跟你去和魔尊打架了一樣。”

但有了一年單人任務經驗的燕雲鴻不能總做最簡單的任務,尚銘自然不能一直跟着他。

直到五年後,尚銘終于踏入煉氣期,燕雲鴻來外門找他的次數便多了起來。

峰主親傳來到外門是件足夠吸引人眼球的事,尚銘一時之間賺足了面子。

但他和尚情同期進入扶風林,無意之中已經是一組對照組。

說尚銘運氣好,就不得不說尚情運氣逆天。

五靈根還能被秋素峰主陳言謝看中,不出三年就築基,比卿良還像個傳說。

對比之下,尚銘平平無奇,沒有任何一鳴驚人之處,于是,“運氣好”後面必然接着一句“可惜”。

燕雲鴻去外門去得多了,也就聽得多,找外門管事談了幾次讓弟子別瞎講,轉頭和師兄傳音:“小銘子問我啥時候找你一起出任務,他是不是想小師弟了啊?嗯……我看着也沒想死想活的啊,上個月兩人還見面了吧?所以說是我在他眼裏太沒用了?不像師兄你一出場光芒四射,閃瞎全體外門弟子。傳說中的大師兄真好啊,我也想當傳說中的大師兄。”

燕雲鴻抱怨有的沒的,沒幾句又興高采烈說起最近收到師尊傳訊來的誇獎,看不到人也能想到這人手舞足蹈的樣子。

卿良也按燕雲鴻的說法,親自帶尚情去找尚銘。

皦玉長衣、靈晔長劍,踏足外門第一步,就讓外門弟子認出是誰,驚叫聲此起彼伏。

他敲開尚銘的弟子居,年輕人閃着光的眼在看到他身後的尚情時搖曳了一息。

而今聽尚情說起他和尚銘之間發生的事,卿良反省,又是自己做錯了,應該自己單獨去找尚銘。

可是他找尚銘能說什麽?兩個人面面相觑坐一下午?

他實在不習慣和不熟悉的人長期相處。

他兀自糾結。表面冷飕飕的,全然摸不清他的想法。

尚情偷瞄他好幾眼,憋了一會兒:“其實我也想知道。”

卿良茫然看過去。

尚情摳着劍鞘:“尚銘說得對,是他先遇到師兄你的。師兄第一次見我時也沒表現出喜歡我,可最後卻只選了我一個。我不明白。”

卿良不會告訴他魔尊尚情的事,更何況這十年間,他清晰地認知到眼前的尚情和魔尊尚情千差萬別。如果一定要究其原因——

“你我緣分使然。”卿良道。

摳劍鞘的手指頓了一下,然後摳得更狠了。

卿良睨了眼他的小動作:“親疏遠近,本就做不到一視同仁。要說尚銘,他的确是因為你才會來到扶風林。只有你,我會想盡一切辦法留在身邊。”

以免成為禍端。

尚情摳劍鞘差點摳出火星來。

卿良又搞不懂自己說的話是不是有問題,想問尚情,尚情腦袋低得可以紮地裏去了。

他話鋒一轉:“既然不回扶風林,去附近的城鎮買些吃的,給晁咎捎過去。你有什麽想吃的嗎?”

尚情半步金丹,已然辟谷。

可兩人多年來一起準備一日三餐,結束任務一起坐下來吃頓飯成了兩人的習慣。

他步履輕盈,把萬青背在身後:“前頭便是昉地,我沒吃過那裏的東西,也不知道該吃什麽。”

卿良怔了一下。

楚地與昉地相接,卿良卻不常來這個地方,可上輩子讓他印象最深刻的也是昉地,他的靈晔劍在昉地沾滿鮮血。

“師兄?”尚情注意到他的緘默,叫了一聲。

卿良定了定神:“去鎮上看吧,看到想吃的就去買了。”

兩人進的是蕭家村,人不多,男丁更是稀少。走過半個村子,五六戶人家飄着白布。

昉地本是國強地大,卻攤上沉迷征戰的國主,窮兵黩武之下,境內百姓日子并不好過。

而戰事中,死人是最常見的,一個村子裏同時有幾戶人家在發喪也屬正常。

尚情見白布飄飄,沒心思閑逛,反正這附近沒有賣東西的鋪子,倒不如與師兄直接去晁家。

可才要拉住卿良,有老人家拄着拐杖出屋子,看到有陌生人在,腳步利索了不少:“小後生怎麽來了這?”

“我來……”

“快走快走,別在這裏待着。”

那老人家不由分說就要拿拐趕人,尚情不敢和老人家推搡,只得連連退後,待回了村口,尚情剛想抱怨兩句,身着胭脂色長裙的姑娘叫住卿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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