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魔尊尚情
魔尊尚情
出發前,卿良問尚情:“你留在蕭家村,可以嗎?”
尚情眨眨眼:“我不能跟着?”
蕭逢說他被扔到死人堆,保不齊那堆死人裏有無數個沒醒來的“蕭逢”。除了陰氣,指不定還釀出了怨氣,萬一尚情去了被感染成魔尊尚情,卿良得計算一下憑現在的修為直接召喚飛升雷劫的可能性。
尚情盯着這張冷淡的臉:“您在擔心我嗎?”
這回換卿良呆住。
他生出點不好意思來,隔三差五算計着同歸于盡,是對面前年輕人的不尊重。
這不是魔尊尚情,是他的師弟。
尚情道:“我身上有師尊給的印記,化神期以下的怨氣不會對我的心性造成影響。化神期以上的話,魔修也沒幾個吧,好像就魔尊和他的左右手?”
也是。不用他跟在身邊,尚情入魔的概率也在降低。卿良暗忖。
尚情又道:“跟着師兄的話,我很開心。開心的話,應該沒理由被怨氣煽動吧?”
卿良微微提了下嘴角:“嗯。”
盛南枝喊:“你們師兄弟聊什麽小秘密?貼那麽近,柳緣風他知道嗎?”
卿良頭大。
提誰不好要提柳緣風。
幾十年前的陳年孽緣,總有人揪着不放就算了,盛南枝壓根不是孽緣的見證方,這種野獸般的直覺,能不能不要用在人與人關系的揣度上。
他打算敷衍一下把這個問題跳過,尚情快一步,他有點緊張:“柳緣風是誰?”
盛南枝故作神秘地笑笑:“過琴居的,長得特好看,全修真界沒一個比他更好看的。”
尚情勉強說了個“哦”。
盛南枝湊過去,假裝說悄悄話:“可惜哦,天仙似的一個人,那麽多追求者,結果就知道跟你家大師兄眉來眼去。”
尚情笑不出來。
卿良:“你又在編哪一年的故事?”
盛南枝擺手:“滿足一下大衆喜好。”
卿良看了眼尚情要哭不哭的表情,也沒發現哪裏是大衆喜歡。
“不走?”他問。
話題轉太快,盛南枝“诶”了一聲:“走走走,還不是你打岔。”
卿良:“……”
*
盛南枝特地選了沒人的小路,以免有村民近距離看到蕭逢被吓個半死。
裹着布條的長刀挑斷野蠻生長的藤蔓,總算是順利鑽出蕭家村,帶路的人從盛南枝換為蕭逢。
蕭逢戴上兜帽,拐個彎走上另一條荒僻小徑。
盛南枝感嘆:“你回個村走這麽偏的嗎?”
蕭逢:“啊?”
盛南枝:“走這條路你确定沒問題?”
蕭逢:“也能到。”
盛南枝:“那就不是走這條路回蕭家村的。怎麽突然想到換了?”
蕭逢悶頭狂走。
盛南枝走得也快,跟在邊上:“怕害了其他村的人?但我跟你說過,陰氣我替你收好了,其他人不會再受影響。”
蕭逢還是不吱聲。
盛南枝彎腰側身看他,蕭逢剎住腳步。
他拉了拉兜帽邊緣:“我怕萬一……裏正把我留在村裏,就是為了保護隔壁村子。”
蕭家村完全可以趕走他,把這個“煞神”遠遠隔離在外。
可他們選擇留下他,冒着生命危險把他封鎖在蕭家村,就為了不要傷害到村外的人。
同樣心地善良的蕭逢把裏正的話記在心上,一路淨揀着人少的地方走。
等到了目的地,已是十日有餘。
“就是這裏。”蕭逢道。
其實他不必說,另外三人都很清晰地認知到,這裏是蕭逢被抛屍的地方。
數不清的屍體堆疊成小山坡。
層層白骨擁着上層尚未徹底腐爛的屍身,擁有最完整模樣的一具屍體趴在屍山頂端,露出的臉定格在痛苦的扭曲,四人一擡頭,便直直撞上那大睜着的眼,裏面有難以抑制的恐懼。
盛南枝抽了口冷氣:“你膽子挺大的。”
蕭逢指了指自己,滿面疑惑。
“你從這個鬼地方醒過來,沒吓傻不說,還能從屍體堆裏翻出來跑回家,你膽子是玄鐵做的嗎?”
蕭逢垂下眼睑:“很害怕,所以跑了。”
盛南枝:“……哈哈哈哈。能跑就好,會跑就好,要不是你跑出來了,仙門不知要何時才能發現這裏。”
這裏有明顯的人為痕跡。
殺陰陣阻絕陰氣外洩;
化屍陣熔煉萬千屍身;
迷蹤陣幹擾四象方位……
種種陣法刻在腳下的大地,要不是蕭逢帶路,要不是盛南枝接二連三破陣,普通仙門弟子路過只會當無事發生。
盛南枝指了指屍山:“我去探一下這些人的身份。”
化屍陣下,屍體腐爛速度加快,短短幾句話的功夫,原本五官清晰的臉已經有了模糊。
卿良:“我也去。”可他沒走出兩步,回頭,“你還好嗎?”
尚情臉色有些白:“我沒事,師兄。”
卿良直接用靈眼探測。
“有點冷!”尚情音調有點高,平緩下來,又說一遍,“就是有點冷,沒事的。”
他說的是實話。
陰氣裏沒有包裹怨氣,明明這些死去的人有着明顯的懼恨。但只要沒有足以動搖尚情修行的怨氣,按理不會出事。
卿良握住他的手,傳遞過去的靈力流淌入四肢百骸,讓尚情重新升起暖意。
尚情情不自禁回握,五指收攏,想要貼近更多肌膚:“我……”
探查很利索的盛南枝拿着片胭脂色碎布片回來。
她沉着臉:“裏面有普通人,也有仙門的人。”
那碎布片上有卷葉暗紋,和她衣袖邊緣一樣。
盛南枝攥緊碎布片,指尖隔着豔麗的紋路紮進手心:“我留在這。按化屍陣的速度,最晚送來的是頂上那些,大概在昨天或前天的樣子。最早的是底下半個月前的。每一層腐爛情況不同,我猜三到四天會送來新的屍體。”
“此地布局繁雜,背後勢力了得,我陪你。”
盛南枝沒有推拒卿良的好意。
蕭逢在這裏不受影響,又怕離盛南枝遠了身上又有陰氣擴散開來害人,趕緊也說留下來。
驀地,尚情五指抽動了一下,關節處發出脆響。
仍握着他手的卿良率先發現不對勁,一轉頭,尚情安撫似的張了張嘴。
他應該想說些什麽,可他沒有發出聲來。
他與卿良在一處時臉上常有鮮明的笑意,此刻,他的笑臉仿佛被凍結住,兩眼發直地對着胡亂堆起的屍山,着實駭人。
“尚情?”卿良再次觀察對方的經脈。是靈力沒錯,可流速比平時快上不少,他試圖湧入自己的靈力來控制尚情的經脈,對方拒絕了他,“尚情,聽話,經脈向我敞開。”
尚情僵硬地轉過頭來,嘴唇上下開合兩次,仔細一看,他好像在說“沒有”。
沒有什麽?
卿良想問他,但視線裏,那道淺色的長痕邊緣勾勒出赤紅。赤紅一閃而過,卿良瞳孔驟時縮小:“尚情……”
他輕輕拍了拍師弟的臉,“尚情,醒醒!”
尚情還在無聲傳遞着什麽。
“沒有……不聽話。”
“師兄,我好像……”
“控制不了……”
他艱難地動着嘴唇,卿良看出的字句支離破碎。
卿良愈發緊張。
他在尚情周圍打上靈力結界。
——他不知該怎麽做,只憑直覺把尚情和這陰森森的地方隔絕開來。
神識張開,卿良沒放過哪怕一塊白骨。
沒有怨氣,還是沒有。
神識無法在這裏探出半絲怨氣。
難不成陰氣對天嗣之體也會産生作用?
這要變成什麽?
再造一個陽世之鬼出來嗎?
還是說這裏的怨氣超過他能探查的範圍?
化神期?不是的,對标化神期的怨氣,師尊在尚情身上留的刻印不會那麽快被沖破。
渡劫期?不可能,至今也沒有現任魔尊晉升渡劫期的消息。
這個世間不該有渡劫期的怨氣,除非魔尊尚情與他一起回到過去。
等等!
卿良驚出一身冷汗。
他回到了一百年前。
那魔尊尚情呢?
消逝在劫雷下?還是也回來了?
如果回來……
卿良死死盯着尚情。
尚情卻慢慢恢複平靜。
“師兄,我好像沒事了。”他說道,嘴角一如既往挂着堪稱乖巧的微笑。
卿良說不出“沒事就好”這樣的話。
眼前的尚情一切如常,吸引人的樣貌、額角到下颚淺色的傷痕、年輕人特有的笑臉。
可靈晔嗡鳴不止。
卿良不自覺搭上靈晔的劍柄。
“師兄?”尚情上前一步,“你怎麽了師兄?臉色不太好看。”
他在叫我師兄。卿良暗道。
是師兄,不是仙師。
卿良握緊了劍柄。
“師兄?”
有着尚情樣貌的人擡起手,探向他的額頭,像三九寒冬的冰塊,刺骨的冷從額頭侵入,延向卿良的四肢百骸。
對了,尚情說過他有點冷。
卿良找着理由,卻說服不了自己。
“應該沒生病啊。”尚情自言自語,“我又忘了,師兄這樣的修士怎麽會生病啊。”
說話聲如隔着千尺深潭,朦胧而含混。
卿良指尖在顫抖,手背上青筋暴起:“你是誰?”
尚情怔住:“我是尚情啊,師兄你到底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好像盛南枝也圍了上來,胭脂般耀眼的顏色晃動在眼前。
可他沒心思聽盛南枝在說什麽。
跑!
卿良心底升起這樣一個字。
該叫盛南枝跑,帶上蕭逢,離開這裏,要快點,必須跑!
他曾經說過類似的話,對岑秋水,對很多人。
現在他好像又該說了。
在這個沒有赤紅傷疤的尚情面前,對一無所知的人說快跑。
為什麽?
他知道緣由的。
對,他該知道緣由的。
一百年。
他與那個人争鬥一百年。
殺師之仇、滅門之恨,以及整個人間界搖搖欲墜的重壓。在永無止境的絕望裏,他對那個人熟稔至此,便是燒作飛灰、化作塵埃,他都能認出來。
“是你。”卿良咬了咬牙,壓下那股讓他全身顫抖的憎恨。
靈晔出鞘,寒芒劃過陰森森的屍山之地。
對面的尚情一副無辜模樣,在靈晔劍面前猶自掙紮:“師兄,我做錯什麽了嗎?為何要把劍對準我?”
卿良笑出一聲,可他的表情不在笑。
“既然來了,何必躲躲藏藏?”
“尚情”收斂了委屈。
黑色的瞳孔中沉着數萬亡魂的壓抑與死寂。他長嘆一聲,如同面對任性的摯友,笑意缱绻,語調暧昧:“對,我回來了,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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