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夜談

夜談

既然被問了,卿良不打算欺瞞,布下單向隔音結界,承認了這件事。

“他說得果然都是對的。”尚情自嘲地笑笑,“您其實可以騙騙我。”

“他”是誰毋庸置疑。

借用此世尚情身軀一隅的魔尊尚情,想來已經把事情原原本本全說了出來。

“師兄為什麽不殺我?”尚情攥緊的手用力到發顫,“如果在遠山鎮殺了我,您現在就沒必要為我煩心。您與我血海深仇……”

卿良雙手捧起他的臉,對上他泛紅的雙眼,他下意識逃避。

卿良嘆了口氣:“不是你和我,是那個人和我。我不會讓你變成他。”

尚情眼眶愈紅,皺着眉把眼淚咽回去:“可無論如何!”

他過于激動,調子古怪地吊起,吸了吸鼻子,平複下心緒:“可無論如何,您是因為他才來找我的。您說的緣分使然,是您與他的緣分……”他嗓音顫顫,可憐十足,“……我什麽都不是。”

少年情懷總令人無從理解。

他是接受不了自己可能成為大魔頭,還是對自己不是大魔頭本人感到失落?卿良覺得兩者都有,又覺得兩者都有簡直矛盾到離譜。

因為不理解,所以只能等尚情說下去。

夜風越發涼了下來。

卿良長了副與人疏遠的相貌,不與人說話時尤甚。

尚情心底随夜風發涼:“您總是這樣。”

卿良不解,我總是哪樣?

風卷過尚情的衣袖,勾勒出他尚在成長的、單薄的身軀。

他穿着接近白色的長衣,有着潔淨白皙的臉,乍眼一看,如風中搖曳的小白花:“您去救人,卻從不管被救的人抱有何等心情。我看着您,以為我在離您越來越近,但實際上您仍站在最遙遠的地方,您眼裏沒有我。”

卿良皺眉。

他自認感情不豐富,但在尚情身上投注了不少。

尚情繼續發表他柔弱倔強的感言:“您眼裏只有另一個尚情。但即便是另一個尚情,您在榕樹村救下他後,也沒有仔細看過他的感情。”

卿良差點脫口而出“我真的很忙”,但話到嘴邊,他感覺這太奇怪了,簡直就是凡俗中逃避家庭責任的丈夫發言。

于是,尚情的話在他聽來也更古怪了。

尚情塌下肩膀:“如今他回來了。我算什麽?他又算什麽?”

你算我師弟。卿良想。

但他直覺說出來會引發一系列問題。他努力整理自己少得可憐的詞彙量:“我不想隐瞞你,遠山鎮見到你的那一刻,我動了殺心。”

尚情垂下的眼睫如蝴蝶振翅般抖了一下。

卿良:“但你還什麽都沒做,我不能殺一個沒走向歧路的人,我們有重新開始的可能。”

他說得不夠連貫,每說一句,都要斟酌半天。

“輪回井……你叫醒我之前,我被困在幻境裏。那時候我才記起來,我曾在榕樹村見過另一個你,要是我多留意一下,要是我把他帶在身邊而不是交付給別人,或許後面的事情都不會發生。”

于是,他在遠山鎮看到故事開端的尚情,決定要親自帶走他。

“我不想重蹈覆轍,起初是為了扶風林和我身邊的人,後來,你與我同行十年,我不想你走上孤身一人的道路。成為魔尊的你沒有同伴、沒有親友,我殺了他,沒人會為他感到難過。你不該有這樣的結局。”

他搜腸刮肚,找尋可以描述自己感情的詞句,苦惱中撞見尚情的盈盈目光,他直白道:“當然,我仍在監視你。”

閃爍着月光的瞳孔瞬間呆滞。

“從遠山鎮開始,到現在,再到将來。你走入魔道的那一刻,或是你完全壓制不住他的那一刻,我不介意與你一起消散于人世。”

他言辭鄭重,每一個字都釘入尚情的軀體、魂魄,尚情漸漸忘了這人有多毀氣氛,只當聽到人世間最美好的話語,把同生同死當做最最甜美的誓言。

直到——

“連同你體內的尚情一起。”

尚情:“……”

兩個人的故事為何一定要有第三者插足?

就算是我自己也不可以。

卿良總結:“他是劫雷下的死人,但你不是。他如今在你體內,不要聽他的話,不要随他變了心智,留在我身邊……”

尚情激動到哽咽:“我願意。”

卿良:“……當我的師弟。”

尚情:“……啊,好的。”

卿良只當安撫好了尚情。

他很累。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好好回答尚情,更不知道有沒有勸住尚情不要多想。這些掏心挖肺擠出來的話,他複盤一遍只覺前言不搭後語。

這麽一想,他更累了。

一介劍修舞刀弄槍是專長,安慰陰晴不定、情緒複雜的年輕人不是他擅長的項目。

他擡頭看月亮,為了安慰人而枯竭的頭腦沒心思再去考慮魔尊尚情。

直至第二天晚上。

同樣的場景,同樣的兩個人……

不能這麽說,那個尚情為了表明身份主動把傷疤渲染上赤紅的顏色。

卿良的劍很快,在魔尊尚情試圖打破正常的社交距離前,用未出鞘的靈晔怼在胸口。

“尚情呢?”

魔尊尚情:“我不是嗎?”

卿良又用力了點,換做普通人,定然會覺得心窩疼。

魔尊尚情:“仙師從沒叫過我名字呢。他一個沒用的小子,倒比我更入仙師的眼?”

卿良:“你不回答,就沒必要和我胡扯。”

“你別着急嘛,能不能把劍放下來,弄疼我了。”魔尊尚情嫌不疼似的往前走。

卿良沒他不要臉,又擔心自己師弟沒結丹的身體不夠結實,只得收回靈晔,任由魔尊尚情靠過來。

“仙師大可放心。”這人撥弄起卿良的袖角,“我被你封印前,和他做了個交易。”

卿良眼神鋒利起來。

“你是那麽容易着急上火的人嗎?”魔尊尚情剛哀怨完,撇了撇嘴,“好像真是,不然也不會追着我拔劍。”

卿良:“說正事。”

“對我也耐心點啊,我都要嫉妒這裏的我了。”魔尊尚情用年輕人的嗓音說出挑逗的語氣,靈晔威脅般清鳴一聲,他半真半假地嘆氣,“我講還不行。看在仙師還記得榕樹村的份上,我為您,什麽都願意做。”

魔尊尚情是天雷劫下的殘魂,魂消魄散之際被火焰般的靈力送到事件開端。

魔氣與靈力互相抗衡,他沉睡在識海裏,直到屍山的陰氣喚醒了他。

“我大概也是這些屍體的一部分吧。”

卿良只當聽天方夜譚。

魔尊尚情用力拉扯袖角,把人扯得一晃,趁卿良不防備,扣住卿良的手。

“放手!”

魔尊尚情五指嵌入卿良指縫,“你砍了我的手我就放。”

卿良發自內心想捏斷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賊手,看在師弟尚情的份上,摁住脾氣。

魔尊尚情從玩袖子到玩手:“不要不相信我,我死了很多次。從無恙河底爬出來,被當做妖魔鬼怪打死在大街上,又差點被妖魔吞了身體,成為屍山的一部分不奇怪。”

他輕描淡寫地說着他的“死亡”:“但怨氣暴動這種事,和靈力暴動差不多,記憶混亂得要命,等我恢複意識了,我身體裏已經有和屍山的屍體同根同源的陰氣。畢竟是同類,被叫醒也很正常。”

姑且認為他說的都是真的。卿良道:“繼續。”

魔尊尚情是殘魂,那也是渡劫期魔尊的殘魂,要奪築基小修士的舍,動動手指的事罷了。

但好歹是另一個自己,魔尊尚情沒想這麽殘暴,再加上外頭還有一個同樣重生的卿良,受天道眷顧全須全尾回到百年前,還修煉快進到半步化神,身為殘魂有打不過的自覺。

他最終和這裏的尚情友好協商,以告知真相為條件,讓這裏的尚情保下殘魂。

“你那師弟也不是傻的,硬要我立誓不得為非作歹、殘害無辜,不然永堕無間、不得超生。”魔尊尚情嗤笑出聲,“不過,好像也不太聰明,我魂魄都要消散了,還管什麽不得超生……嘶。”

交握的雙手電光忽隐忽現。

“不要老是電我。”說歸說,魔尊尚情握緊了對方的手,“心跳得更快了。”

雷光炸開在手心,卿良确保師弟尚情沒被雷靈力傷到,像甩開髒東西一樣抽出手來:“你大可現在就消散了去。”

“不要。”

卿良閉目養神,不想理他。管他跟師弟尚情立了什麽誓約,區區殘魂,他還看管不了嗎?

可魔尊尚情又抑制不住動手動腳,手指靠近卿良耳垂時,被靈晔架開。

“說完了就放他出來。”卿良冷道,過了會,又補充,“放他回去睡覺,別打擾他。”

“他神魂睡着,不用關心。”魔尊尚情的手沿着劍鞘向下,如同撫摸情人,緩慢而溫柔,“現在醒着的是我,仙師只需關心我就夠了。”

“你是要我拔劍嗎?”

一方劍拔弩張,一方小意溫存。

用上和昨日尚情同樣的瑩潤眼神,魔尊尚情道:“仙師未免太不解風情。”

卿良臉色不善:“尚情。”

“在呢。”

“再不出來明天加練。”

赤紅長痕急速褪色。

尚情可憐、委屈、且着急:“我錯了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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