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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4

連氏走後,洛沉一個人坐在黑暗中,靜默了許久。

他刻意的忘記那些不好的事,從不去回想,時間久了,有些記憶也就逐漸模糊。

決定來這裏前,他甚至已想不起葉繁是何模樣。

然而此刻,掩藏在腦海深處的畫面不受控制湧出,一幕接一幕,那個人慢慢清晰起來,拉扯着他的情緒無聲翻湧。

第一次見葉繁,是進入期門兩個月左右時,他不甘于被奴役訓練,成為新朝天子的一把刀,被像狗一樣關在鐵籠子裏,用鏈子拴着,置于演武場之外。

每日裏來來回回的人,誰都可以肆意淩/辱。

有一日夜裏下暴雨,他蜷縮在籠子裏凍得發抖,葉繁沖破雨幕,來到他面前,脫下蓑衣蓋在籠子上面。

“別跟統領對着幹,他有一萬種法子讓你生不如死。”

那會兒他還不知道葉繁的名字,大雨滂沱,他甚至未看清對方的長相,依稀記得是個很普通的人。

後來,葉繁經常偷偷來看他,在他受罰時給他送吃的,被同門欺負時替他出頭,給他敷藥治傷,逗他開心,百般維護。

期門有座冰牢,裏面深約數丈,蓄滿寒冰,每每有人犯錯或訓練拖後腿,就會被罰去受刑。

洛沉是那裏的常客。

葉繁怕他長此以往身子骨熬不住,将他所犯的錯誤攬到自己身上,代替他受了幾次刑,他卻并不領情。

冰牢裏陰寒瘆人,葉繁被綁在刑架上,隔一盞茶的時間就沒入寒池中。

洛沉坐在池邊,雙腿垂下去,問他,“為何對我好?”

葉繁臉色發青,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我……就……就是……心疼你。”

大約是将他當作自己親弟弟了吧,洛沉心想。

他從雲端跌入地獄,又遭最信賴的人背叛,不再相信任何人,麻木冷漠,卻在葉繁的影響下,重新燃起了想要好好活下去的意志。

那是他過去滿手鮮血的日子裏唯一想起來心窩有點暖的一段回憶。

可惜,只有短短的一年時間。

葉繁相貌平平,武功也平平。

期門每隔幾個月就會将所有孩子囚于獸場,讓他們作困獸之鬥,自相殘殺,勝者才有資格成為死士,脫離暗無天日的訓練,出去執行任務,但活下來的寥寥無幾。

葉繁說他上過戰場了,這種場面他不怕,可當猛獸放出,撕咬啃噬,滿場血肉模糊,所有人殺瘋眼時,他兩股顫顫,哭着大叫阿娘救我!

沒人能救他。

洛沉眼睜睜看着他被黑熊拖走。

葉繁掙紮着,拼命将刀塞進他手裏,用力握住,“殺了他們,殺了他們你才能活下去!”

就是從那一刻起,洛沉徹底成了一個殺人工具,他剜了黑熊的眼珠子,将其開膛破肚,頭一次殺那麽多人,殺到後來滿臉血紅,什麽都看不清,他跪坐在葉繁跟前,心裏空蕩蕩的,想哭,可是哭不出來。

葉繁下半身已經沒了,強撐着一口氣,嘴裏蓄滿了血水,說話含糊不清。

洛沉俯下身,把耳朵湊過去。

“我……想我娘,若有機會,替,替我去看看她。”

那時,葉繁才十三歲。

洛沉眼睛發酸,在榻上躺下,拉開被子将自己整個人蒙住。

東邊另一間房內,胡秀秀整個人貼在窗邊,盯着西邊那屋嘀咕,“說什麽呢,怎麽聽不清?”

葉茂翻了個身,“有什麽好聽的,快睡吧,明日地裏還有活呢。”

“睡睡睡,你就知道睡,剛我都看到了,娘抱了一床被子去西屋,新的!那可是咱家攢了一年的錢縫的,娘當初答應我等我坐月子給我用的!”

胡秀秀一說就來氣,噼裏啪啦抱怨。

“那你不是還沒生嘛,先給大哥用用又咋了?”葉茂不理解,那放着不也是閑着。

他這麽說胡秀秀心裏更郁悶了,小聲哼唧,“那沒生怪誰,天天晚上睡得跟死豬一樣。”

葉茂沒聽清,“你說啥?”

胡秀秀翻了個白眼,“我說今日那肉!娘說給大哥的,我都沒敢吃一口,他倒好,全讓外人吃了。”

葉茂,“吃就吃了呗,她是大哥帶回來的人,說不定以後……”

“說不定以後什麽?”胡秀秀哼了聲,陰陽怪氣,“你大哥他不是……人家多水靈一娘子能願意?”

這事也是葉茂心裏一根刺,他敬重大哥,感激大哥,容不得任何人嘲笑诋毀。

“你給我閉嘴!”他騰地坐起來,“再讓我聽見這話信不信我抽你,睡覺!”

胡秀秀在相公跟前表面厲害,人家真的兇起來,她還是有些虛的,悻悻回到床塌躺下。

內心依然不舒坦,安分了片刻,湊到葉茂耳邊,順着他說:“我當然也希望大哥過得好,以後身邊有個知冷知熱的照顧,但我聽說啊,這宮裏的奴……宮裏的人,除非老得不中用了才會放出去,像大哥這樣年輕力壯的,正是得力之時,好端端的怎會放回來。”

葉茂都快眯着了,又被她鬧醒,不耐煩的回,“大哥不是說了立功了嗎。”

“有功頂多也就得些賞賜吧,還能由着他想走就走?”胡秀秀不太信,那宮裏是什麽地方,多少人一輩子都搭裏頭了,她斜眼瞅自己相公,“這以後的日子還長,大哥回來做什麽營生,總不能一直讓我們養着。”

“都是一家人,你說這什麽話,”葉茂沒想那麽長遠,“咱家那些地本就有大哥一份,再說這些年大哥有機會就托人捎些錢回來,給家裏的還少嗎?如果不是大哥幫襯,咱家能過上現在這日子?”

胡秀秀可不吃這一套,“我才嫁到你們家幾年,大哥的錢我可沒怎麽用,而且你當初娶我時怎麽說的?你說家裏的房産田産都是我們的,反正我不管,誰來都不能分走!”

“你這人怎的不講理,那會兒也不知道大哥還會回來啊,”葉茂跟她說不清,索性不說了,閉上眼睛,不一會兒就打起了鼾。

翌日一早,李見月被外面的公雞打鳴叫醒。

連氏和小谷子已經起了,屋裏只剩她一個。

晨曦初露,金色的陽光自東邊雲層裏露出,一點點爬上天空。

李見月剛坐起,就聽胡秀秀的大嗓門在院子裏嚷嚷,“我的雞怎麽死了,昨兒還好好的!”

木盆有水,她匆忙洗漱收拾了一下,出去時,他們已經弄清原委。

被馬踩死的。

那小雞脖子耷拉着,被胡秀秀提溜在手上,她氣沖沖要去找洛沉理論,連氏在旁勸,拉扯之際,西屋門打開,洛沉從裏面出來,“那兩匹馬賠給你了,随你處置。”

胡秀秀火氣頓時滅了,兩匹馬能換幾百只雞,這筆帳她還是能算清的。

連氏卻發話了,“什麽賠不賠的,一家人說得那麽見外,一只雞而已,有什麽要緊,秀秀你近來勞碌,我聽茂兒說都瘦了,晌午炖了,給你補補身子。”

胡秀秀還能說什麽,跺了跺腳扭頭走了。

連氏,“她就這脾氣。”

洛沉沒再言語,走去草棚裏将馬牽出來,拴到了後院的樹上。

李見月左看右看,不知道該幹什麽,見小谷子拿了個籃子,坐在院子裏挑菜,便走過去。

小丫頭擡頭沖她一笑,繼續自己手上的活。

“這是什麽?”

“芫荽,姐姐沒吃過嗎?”

吃是吃過,只是未見過剛挖出來整株的。

“阿婆眼睛不好,挑的菜裏面有草,我先撿出來,”小丫頭道。

李見月昨日就好奇,老人家看t不清楚,怎麽挖的菜?

“可以聞呀,阿婆鼻子很靈的,”谷子解釋。

李見月拿起一小根嗅了嗅,那味道直沖天靈蓋。

兩人說話間,洛沉拴好馬過來。

小谷子一見他就不自覺低下了頭。

他在院子裏掃視一圈,走向水缸,想打些水,掀開蓋人愣在那裏。

胡秀秀從竈臺後探出頭,很大聲地說:“呀,沒水了。”

連氏問,“茂兒沒去挑嗎?”

“娘,二郎一大早就下地去了!”

胡秀秀怕她聽不到似的,語氣加重,眼角餘光若有若無掃過洛沉。

連氏懂了,嘆了口氣,“那我去……”

“不用。”

洛沉問了水井位置,拿扁擔挑了兩個桶往外走。

李見月本能的站起來跟着他。

洛沉擰眉,“你去做什麽?”

李見月,“我幫你。”

洛沉,“回去。”

李見月,“……哦。”

胡秀秀用木瓢把缸裏的殘水刮幹淨,直起身看她跟個小尾巴一樣,撇嘴笑,“嘁,一刻都離不得!”

洛沉挑完水回來,剛歇口氣,胡秀秀又尋由頭給他找了個劈柴的活。

他什麽也未說,十分乖覺的去了。

李見月大為吃驚,曾幾何時,自己讓他洗個果子他都不樂意,終于有能治住他的人了!

李見月對胡秀秀肅然起敬。

她端了杯熱茶過去,站在竈臺邊,“胡娘子,你好厲害啊。”

胡秀秀莫名其妙被誇,一頭霧水,看着她,心裏不由自主想,這小娘子笑得可真甜吶。

李見月,“他從來都不聽我的話,但你的話他聽。”

胡秀秀明白了,瞥了眼在那幹活的洛沉,湊到她面前,壓低了聲,“大哥不好相與?”

“也不是,”李見月斟酌用詞,“就是他……脾氣不好,有時候很兇,我有點怕。”

“他還敢兇你?”胡秀秀瞪大了眼睛,這樣嬌嬌軟軟的小娘子,他怎麽兇得出口,太不是男人了。

“以後跟着我學,不能太給他臉了,”胡秀秀很在行的樣子。

李見月滿目崇拜,一個勁點頭。

胡秀秀驀然意識到,她倆未免太過親密,拉開了些距離,“我忙着呢,你別攪擾我。”

洛沉劈着柴,不經意擡眸,看到那小公主跑去跟暴脾氣的胡秀秀套近乎,詫異挑眉。

她那小膽子,怎麽敢的。

兩人不知說什麽,神神秘秘的,果然胡秀秀沒兩句就變臉了,揮手讓她離遠點。

小公主呆呆的,往邊上挪了兩步。

就在這時,一個瘦猴一樣的男人找上門來。

進門就嚷嚷着有人看到兩個年輕人牽着馬糟蹋了自家麥田,随後進了他們家,定是他們親戚。

李見月記得這事,本還說問問連氏是哪一戶的莊稼,去給人家賠罪,結果昨日未顧得上。

她趕忙上前道歉,解釋了原委,問他需要如何賠償。

那男人一見到她,便看直了眼,根本沒聽,綠豆眼滴溜溜在她身上打轉,“呦,這是……”

那眼神讓她很不适,李見月後退兩步。

“小娘子打哪兒來的,是這家什麽人吶,是來投奔還是探望呀?”

胡秀秀看不過去,“謝老六,你給我放規矩些,這是我未來大嫂!”

李見月:大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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