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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微亮。

婦人匆匆将女兒從床上攆起。

說是床，其實連個正經床鋪都沒有，僅僅是在地上鋪了條布，都不能說是床單。

房間跟個雜貨間似的，看不出是個兒童房。

要不說，還真以為是養了條狗。

狗都不至于養成這樣。

婦人提着幾個垃圾袋，胡亂的把屬于她女兒的東西一并塞進袋中。

要不說，還真以為是家中大掃除清理垃圾呢。

這個婦人叫田靜怡，人跟這名字沾不上邊，人長得矮小，皮膚暗沉發黃，身材瘦小，兩手粗糙得宛若樹皮。

她的女兒一頭枯草發黃的頭發，刷牙洗臉都沒來得及就被這對男女拽上車。

她爸一腳油門駛向市裏。

這個男人叫李萬元，名字承載了做萬元戶的期望。

然而衆所周知，期望越高失望越大，一把年紀還是個屌絲。

女兒叫李清清，随便取了的沒有意義的疊字。

長這麽大，李清清還是頭一次到外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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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萬元對二老的态度極其冷淡，可以稱得上是擺黑臉。

無論說什麽也不願意上樓，明明他是來求人辦事，這會兒倒像是要別人來求他，無非是心裏還惦記着當初那點不愉快的事。

二老再怎麽不喜歡他，田靜怡還不是照樣跟他私奔。

只要扯到愛，女人就跟失去了智商一樣，什麽都能用愛來解釋。

只有傻子才喜歡為愛對抗全世界。

李清清随田靜怡跟着外公外婆上了樓，初到此地，她偷偷打量着周遭環境。

“叫個人回來給我擺臉色看？以為自己誰啊？市長是吧？”

“這裏又不是什麽金屋銀屋，我上來還不夠嗎？是不是要我們給你磕個頭，你才甘心？”

如今要不是有事相求，田靜怡才不願意來這老破小。

男人再差哪舍得外人說幾句。

說李萬元差勁，就是再說她田靜怡眼光不好，是說她瞎了眼，嫁錯人，是說她垃圾。

“以前再窮，這幾年我們不也賺了點嗎。村裏也蓋了小洋樓，以後咱耀祖結婚都不用愁婚房了。”田靜怡洋洋得意的說着。

李耀祖是李清清的弟弟，家裏的寶貝心肝。

外婆陳雪站在陽臺上往下看，李萬元正背對着樓，岔個八字腿站車邊抽煙。

“也就你瞎了眼找這種男人。”

前些年田靜怡還打電話過來哭訴被李萬元打了，讓離了又舍不得，給人又當保姆又當沙袋，又給人生娃的。

“那咋了，我喜歡，我樂意。”田靜怡手裏小包包往沙發一甩，人抱着胳膊肘往沙發一坐，二郎腿一翹，“他再怎麽不好也是你女婿，再怎麽樣我這日子也是照過。”

李清清低着腦袋看着鞋尖發呆，假裝什麽也沒聽到。大人的事她總不愛聽，要是可以她寧願自己失去聽力。

“說得這麽有本事，找我們做什麽？”

田靜怡剛才還一臉的不高興，這會兒又頗有撒嬌的意味，起身快步去拉田中原的胳膊，“爸爸，反正你倆現在退休了也沒事做，帶個孩子怎麽了？”

“你一年回來幾次？你一年打過幾次電話？”

“當初他們家彩禮不願出，酒席也不願辦，也就你傻跟人跑。”

“還不是怪你們那會思想封建不接受，你們要是同意，我用得着私奔嗎！”

“你現在是生了兒子覺得自己有底氣是吧！”

李清清被田中原上下打量的眼神吓得退了幾步。

田靜怡是鐵了心要把她丢在這。

“你孫女也是一心為弟弟着想，做姐姐就該為弟弟犧牲。”田靜怡一把将李清清扯到自己面前，“她吃的不多，人也乖會幹活，你們給個地方睡就行了。”

李清清的個頭其實早就可以直視田靜怡的雙眼，但在田靜怡面前她永遠不敢去看那雙眼睛。

“要我們帶孩子也可以，錢一分不能少。”

雙方展開了幾分鐘讨價還價，李清清感覺自己就像是菜市場砧板上切好的豬肉。

“沒良心的狗崽子。”

“搞不好過些年，等咱兩腿一蹬，你女兒還要來惦記咱這套房子。”

“是你女兒，我可生不出這畜生玩意。”

李清清跟在後頭一聲不吭。

“我的乖孫呀，今天老師今天教了什麽？”爺爺李風光抱起孫子耀祖坐在自己大腿上。

孫子長得跟他爸很像，這眉眼真是像極了。

耀祖玩着李風光今天新給他買的玩具，刷着紅色的底漆，描着黑色的邊，線條流暢的車身，是輛玩具跑車，他手舞足蹈的比劃着，“A-P-P-L-E，Apple！”

李清清長這麽大家裏人還沒給買過玩具，平日裏要個學習用品都得小心翼翼的請示上級。

“寶寶真厲害，都開始學洋文了！”

李風光說着順手捋開孫子額前的碎發，劉海是有些長了，再過些日子就能戳到孫子的眼睛，他視線也不帶挪開的大聲喊道，“欸，明天帶你孫去村口理個發。”

奶奶王梅手裏的活未停，剁着肉泥，準備煲一個雞蛋肉泥湯給耀祖補補身子，好能早點長個，“明天我讓你兒媳帶去。”

“爺爺你知道是什麽意思嗎？”

“爺爺不知道，爺爺年紀大了，哪裏有寶寶聰明！”李風光露出讨好的笑臉。

“是蘋果噢！”

“真棒！太聰明了，以後要帶爺爺去見見世面。”李風光端詳着孫子的面容，越看越稀罕，心想着不如明天放了學，自己親自帶孫子去理發店理理發。

男孩頭發還是不要留得太長，女裏女氣，看着別扭。“明天爺爺帶你去剪頭發，到時候整個幼兒園就我們寶寶最帥氣！”

王梅從廚房探出頭，差點忘了件事，這在他們家确實算是有分量的大事，或者說是在爺爺心目中，略顯緊張的說，“明天兒子忌日，咱上午先去給他置辦點行頭，你看怎麽樣？”

耀祖年紀小哪聽得懂，只聽得懂爺爺奶奶明天下午要出門，“去哪玩？我也要去玩！”

“也不知道他在下面日子過得好不好，行頭得置辦好點。”

“好。”

李風光從茶桌抽屜裏拿出一張相片，那時候家裏窮，找人師傅拍個相片都得猶豫再三。

跟王梅好的那陣子都沒拍張像樣的結婚證，直到有了大兒子李一鳴。

村裏人都說他有福氣，頭一胎就是個大胖小子。說得他心裏美滋滋，當即名字取了一鳴，一鳴驚人嘛，他日必定是塊好料子。

一鳴滿月的時候，一家三口才正式合了張相。

“這是你伯伯，是你爸爸的哥哥。”

誰曾想，轉眼間已是幾十年前的舊事。

“伯伯好小。”耀祖皺起了眉頭，照片裏的人年紀和他爸爸相差非常大，在他眼裏自然是覺得這個小孩不能是他爸的哥哥。

李萬元臉色陰沉，旁人都說要不是他大哥沒了，這個家也不會有他。

這會再聽老頭念叨李一鳴，心裏更是不痛快。

耀祖一看爸媽回來了，小跑着，迎面抱住了李萬元的大腿，仰起腦袋，“爸爸，我今天學了英語！”

李萬元敷衍的點了點頭，直接上了樓去。對這個孩子，說實話他沒有家裏人那麽在乎，無非是養兒防老，家中二老急需孫子傍身，生怕落了人後頭。

但這老頭寵孫兒确實寵得快上天了，當初對他可不這樣，慣得性子軟愛哭愛撒嬌。前一個女兒後一個兒子，沒一個能入他眼的，都不是什麽好玩意。

耀祖失落嘟着嘴，委屈的扭頭跑去找李風光，一不留神踩到了地上的樂高，當即哇的一聲哭出來了，“爺爺！”

這可把李風光心疼壞了，立馬抱起小寶又是拍着背哄，又是用腳去踢玩具，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受了什麽天大的委屈，“壞玩具，竟然欺負我寶孫！爺爺待會就把它們拿去丢掉。”

田靜怡在樓上翹着腿刷短視頻，壓根不想理睬樓下的事，不是她不帶兒子 ，是李風光和王梅不放心讓她帶。

李風光不知道從哪聽說，母親帶孩子會影響兒子的心理發育、容易培養孩子壞習慣，論帶孩子還得是老一輩有經驗。

“既然我能把萬元養大，我也能把耀祖培育成才。”

要是換了旁人定是要去争一番口舌，但她田靜怡不一樣，她這母憑子貴的日子還沒享受幾年。

前些年為了要個兒子是受盡委屈，什麽偏方沒試過？幹啥都惹人白眼，低人一頭，好不容易有一兒子傍身，老兩口還樂意帶，她高興還來不及。

見李萬元進了屋，她趕忙分享自己今晚中了五塊錢，是村裏商鋪的玩意，買生肖或是買數字，每晚九點開獎，“二百塊，今晚開虎，要是每天都能走運，咱還用愁嗎？”

田靜怡看着大夥都在玩，又瞧別人中了錢，不由得心裏直癢癢。

頭一回她是不敢跟李萬元說的，怕萬元罵她敗家會打她。

可這老天爺就跟站她在這邊似的，買的六次裏，中的少說得有三次，每回看預告圖示她都算個七七八八，一買一個準。

但倘若要是跟萬元透露了，兩人一塊買便又會算不準，玄得很。

李萬元脫了鞋，掀開被子邊鑽進了被窩，襪子随手丢到了地上，東一只西一只，鞋子也是随處踹，“怎麽不多買點，要是直接買個一千塊，我們不得發了。”

“我這不是怕沒中嘛！”田靜怡那膽子一次買五塊中點小錢心裏美得不行了，要讓她一次買個一千，借她十個膽子也是不敢的。

中了還好說，可若是一千塊打水漂，少說挨一頓揍都是輕的。

在小學六年級的班級裏，老師叫了李清清上黑板寫題。

她稚嫩的臉蛋上帶着淡淡的淤青，在校服下是一條條腫起的鞭打的傷痕，但好像沒有人會去在意那些小瑕疵，不過是父母打小孩而已。

她原本該是幹淨的藍白色運動褲後面，竟然溢出了一片刺眼的紅棕色。

初潮本應該是女性身體發育的必經之路，由于大多數學校都沒有開設相應教育課程，導致許多小朋友對此并不了解，皆詫異的喊出了聲。

“你們看她的屁股！”

“好惡心！”

“凳子上也有，好髒！”

“老師，李清清她生病了嗎？”

“天吶，流了好多血！”

李清清在講臺上不知所措，聽着同學的驚呼，她幾乎以為自己要死了，感到害臊的同時帶着憤怒。

她伸手一摸褲子，觸感濕潤，拿到眼前一看，手指上沾了不少的血，吓得當場嚎啕大哭。

老師是一名男老師，他面紅耳赤，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手忙腳亂的把李清清帶給了隔壁班的女老師處理，在這方面問題上，他覺得自己實在不好意思多說些什麽。

面對班上學生的好奇追問，只能面露尴尬的用幾句話敷衍了事，随後又吩咐了李清清的同桌幫忙把她椅子上的污漬擦幹淨。

同桌的小男生厭惡的拿紙巾擦拭着，他覺得上面有股令人讨厭的氣味。一時間他找不出貼切的形容詞，只能想起這氣味和魚腥味相近。

他暗想着，李清清也太惡心了吧，就不能先憋着去廁所解決嗎？非要拉在褲子上，害得他要幫她清理。

“怎麽還拉褲兜裏…”小男孩嘀咕道。

辦公室裏的女老師打通了李清清母親的電話。

田靜怡急急忙忙趕來學校接孩子，女老師用她自己的外套在李清清的腰間系上，很好的遮掩了褲子上的污痕，她也沒有和她解釋這是怎麽回事。她認為應該由她父母來教，而不是由老師。

女老師拿手帕擦了擦李清清臉上的淚痕，“不要哭了，今天你和媽媽先回家，明天再來上課。”

“老師我會不會死”

女老師面露難堪，“不會，沒有那麽嚴重，問你媽媽吧。”

“好吧。”

走回家的路上，李清清抽泣的問田靜怡，“媽媽，我是不是得了絕症…我一直流血…肚子好疼…我是不是要死了…”

田靜怡聽着她傻不愣登的說那些話，看着她那張小臉，眉眼間像極了李萬元。

她辛辛苦苦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盡随了她父親，怎麽也瞧不出哪随了自己，“來個月經而已，別要死要活的。”

“可是他們都笑話我…”李清清還是不明白，她感覺到肚子一抽一抽的。

“你能不能別哭了你為什麽不能像別人的小孩一樣呢”田靜怡越想越委屈，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有時候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随時随地都想哭，想要逃離這裏，沒人懂得她的感受，她沒有任何傾訴的渠道，她身邊只有一個叽叽喳喳吵個不停地小孩。

為什麽小孩總是哭個不停？還這麽難哄。

“媽媽…”李清清小心翼翼的抓着田靜怡的衣角。

田靜怡一把甩開她的手，“我看你哭就心煩，你不能體諒下我嗎”

要是當初知道私奔是過這種日子，倒不如打掉孩子繼續完成學業。如今是娘家沒臉回，婆家無人疼。

李清清害怕的愣在原地，驚慌失措的看着媽媽。

田靜怡崩潰的蹲下身，她惡狠狠地揪着自己的頭發，随後又淚眼婆娑地看着李清清，她其實不想把氣撒在女兒身上，可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她女兒根本無法感受自己的痛楚，她女兒又能懂些什麽呢？在她眼裏，恐怕只能看見了自己的媽媽突然沖自己發脾氣，然後蹲在街頭像個瘋子一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好想死，好想掐死她。

田靜怡伸手摸了摸李清清的臉龐，她的臉上也是青一塊紫一塊，露出的皮膚沒有一處是好的，“要是沒有你，我的日子會更好。”

她們回到家，李風光正喂着院裏的雞，擡眼瞅着李清清哭得通紅的臉蛋，掄直了胳膊就想抓孫女到面前來，卻抓了個空，“整天哭哭啼啼的，沒個清淨。”

李清清躲到了田靜怡身後，她很害怕爺爺奶奶，每次他們一不高興，就冷臉對着她，模樣特別可怕。

王梅翹着二郎腿，嘴裏磕着瓜子，看都不願意看她們一眼，只用餘光撇田靜怡的肚子，“院裏的母雞都比你争氣。人家隔壁張國慶的媳婦，給人家老張家長臉了，今年生了大胖小子。你也不知道學學。”

“女兒再好，也比不上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