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第68章
寒風蕭蕭。
不該喝冷酒的,該請仙君喝一碗熱茶。
澹臺蓮州想。
也許是因為光線太暗,澹臺蓮州有一種不真切之感。他甚至希望自己喝醉了。要是喝醉了,就可以忘掉他所見所聞的這荒唐一幕。
仙君在說什麽啊?
他把手放在桌下,又摸了摸袖子裏,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總之,心裏慌慌張張,表面看上去渾若無事地裝成有事要做,企圖能夠躲過眼下這一令人尴尬的情景。
他想要将那搖搖欲墜、即将坍塌的體面給支撐回去。
一時間腦子轉動飛快,在想如何委婉地提醒仙君喝醉了。
然而岑雲谏實在醉得厲害,不依不饒地追問:“蓮州,你拿我當什麽?
“小時候就是這樣,我不想理你,是你主動跟我說話,是你非要纏着我讓我教你劍術。”
澹臺蓮州被這話語一句一句地緊迫着,一時間無暇思考,只得先回答當前的問題:“那是因為我看你是班上劍術最好的,而且別的小孩都有要好的同伴了,只有你孤零零的,我就想我們說不定可以搭夥嘛。”
岑雲谏:“後來我去了內門,你說你會來找我,結果你一次都沒有來過。”
澹臺蓮州:“那不是本來約好了,假如我入道了,我再去找你嗎?誰知道我一直沒入道,哪有臉去找你,我還以為你不想跟我交朋友了。
“怎麽還怪起我來了,一直到十五歲那年,你不是也沒來找過我嗎?”
岑雲谏理所當然地說:“我不去找你,你就不來找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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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臺蓮州也被說得惱火起來,寸步不讓地說:“仙君,仙君,你可真是高高在上啊。只能我去找你,不能你來找我是吧?”
岑雲谏陰沉沉地說:“我就是在等着你入道然後與我同門,禮物我都備好很久了。誰知道你一直不能入道。最後不還是我先去找你的嗎?”
澹臺蓮州想了想。
還真是。
他不敢去找岑雲谏,還是有年一起入門的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救世主”們聚會,他才莫名其妙跟岑雲谏又搭上話。
對岑雲谏還記得他的名字,他都覺得很詫異。
但是——
果然岑雲谏這居高臨下的語氣還是讓人大為火光,澹臺蓮州也沒辦法跟他好聲好氣地說話了:“對不起啊,我資質糟糕,沒有仙骨,不管怎麽努力都不可能入道,讓你失望了。仙君。
“昆侖上下那麽多人,有的是人有仙骨,你讓別人入道陪你吧。”
岑雲谏脫口而出地反诘道:“可我只想要你陪我!”
澹臺蓮州嘴唇嚅動,他低聲說:“……老天爺讓我沒有仙骨,這又不是我的錯。”
真難堪。
澹臺蓮州不想跟他吵架。
說實話。
眼下,不愉快是一回事,仙君完美無瑕、猶如半神般的形象實在是崩坍。
兩輩子,三十幾年,澹臺蓮州都沒見過岑雲谏這樣失态。
這算怎麽回事呢?
他向岑雲谏提和離的時候,沒吵架。
後來他拔出心劍,沒吵架。
一年多前,他倆正式分道揚镳,也沒吵架。
有那麽多可以适合吵起來的機會,卻都悶了下來。
你祝我海闊天空,我祝你前途無量。
如今時過境遷,兩年了。
竟然在這平常的時刻,因為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動作,突然之間,再也按捺不下去了。
原來,仙君也沒有他看上去的那樣毫不在意。
澹臺蓮州想。
岑雲谏繼續在翻舊賬。
“每天站在羽見山的杜鵑花叢裏看我的不是你嗎?”
“……”
“每次我回山,都要躲在我的必經之路上等我的不是你嗎?”
“……”
“用可抵死願的愛救活我的不是你嗎?”
“……”
“用那樣的眼神看着我,希望跟我成親的,不也是你嗎?”
“……”
這一連串的指責砸下來。
澹臺蓮州直覺得倒好像他成了一個負心人,辜負了仙君的一片愛意,他問:“我用什麽眼神看你了?”
岑雲谏被打斷,低頭沉思了一會兒,說:“就是那種,小動物可憐巴巴地望着一個人,希望對方收養自己的眼神。”
澹臺蓮州低笑了一聲:“原來我只是個小寵物啊,也沒錯就是了……”
又想了想。
再笑了一聲。
零碎的笑聲。
不大像笑,只是個短促的氣音。
風一吹就蓋過去了。
也不知是在笑誰。
岑雲谏憋悶至極地說:“想成親的是你,想和離的也是你。”
澹臺蓮州不欲跟他讨論兩人和離究竟是誰對誰錯更多,要是岑雲谏這樣認為,那就這樣認為吧,他說:“那就當都只有我想吧。
“你既不想跟我成親,也不想跟我和離,你只是太溫柔了,從不拒絕我而已。
“仙君,既然只有我在愛你,你又為什麽要生氣呢?”
澹臺蓮州直直地望着他,像是将一根針釘進他的心尖一樣,直白到刺痛:“因為我只是小小的凡人,我不配向你提和離是嗎?”
岑雲谏被魇住了似的,一剎冰凝,連呼吸都像是聽不見了。
澹臺蓮州對他說:“你喝醉了,仙君。
“我非要問我的話——是,我是愛過你的。
“但我成不了仙,你也不可能做凡人。我們分別不是遲早的事嗎?都算是我的錯吧,是我自私,我只有百年,我不想再把自己奉獻給你了。仙君。”
岑雲谏悶聲悶氣地說:“別叫我‘仙君’。”
澹臺蓮州不言不語。
岑雲谏長喟一聲,澹臺蓮州看到他放在桌上的手握緊,再松開,杯子已經被捏成齑粉,自他的指縫間流出來:“不要再叫我‘仙君’了,澹臺蓮州,別叫了。別人這麽叫沒關系,我只希望你別這麽叫了。我都從沒有在你面前自稱過‘本座’,你就應該察覺到,不要再叫我‘仙君’了。”
澹臺蓮州嘀咕:“真喝醉了嗎?仙君也會喝醉的嗎?”
岑雲谏加重了三分戾氣:“都說了不要再這麽叫了!”
澹臺蓮州閉嘴,從他這兒看過去,岑雲谏背後的那團光照不到的陰暗仿似像是從他身上逸散出來的黑氣,一絲一縷,克制不住。
岑雲谏的眼神也很可怕,換作是昆侖的其他人,怕是早就已經吓得瑟瑟發抖了。
他很快意識到了,勻息嘗試讓自己冷靜下來。
凡人,凡人。
凡人真可怕。
凡人的身體是那樣的弱小,讓他連一點力氣都不敢動,就怕不一小心會把澹臺蓮州給弄死了。
凡人的壽命是那樣的短暫,至多只有百年,而且他查過了,人間的這些國的國君,能夠活到五六十歲的都算是長壽,許多都只能活到三四十,甚至二十幾歲就去世了。
澹臺蓮州還能活幾年呢?
會不會他一個不留神,再去看,就發現已經死掉了。
明明弱得要死,還不需要他的幫忙。
這份源于對澹臺蓮州的凡人生命太過柔弱卻無能為力的惱怒由來已久,他無計可施就罷了,僅有的一些手段,澹臺蓮州還不接受。
岑雲谏半醉不醉地、灼灼地望着澹臺蓮州,像是在一片黑暗之中,向人間的澹臺蓮州悄悄地垂下了一根蛛絲。
只要他肯攀住,岑雲谏就願意把他拉上來。
問:“你就不想長生嗎?幽國國君就很想長生,他想盡了辦法,他求過昆侖,也求過其他修真門派,寧願不當國君,也想要長生成仙。
“你想當國君就當,你們凡人不是至多做個三四十年的國君嗎?你當個夠,到時候我再接你回來。也不要再拒絕我的幫助了,我給你什麽靈藥你就拿着,你起碼得活到那時候。”
澹臺蓮州:“我沒有仙骨,就別強求了吧。”
岑雲谏滿是酒氣,十分急躁且相當霸道地說:“我是昆侖的掌門、修真界的仙君,別的我都不要,我只強求這一件事,難道都不行嗎?我就不信沒有別的辦法了!”
看吧。
岑雲谏就是這樣,他想要做的事,就不聽別人的意見。
澹臺蓮州想着,伸出手,輕輕地覆在他放在桌上的那只緊握成拳的手上。
澹臺蓮州低下頭,把視線從岑雲谏陰鸷執拗的眸中挪開,落在了他的手上,這雙傷痕累累、布滿老繭的手。
他先把岑雲谏的手輕輕地翻過來,手心朝天,再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扳開。
沒有用任何的法力,也沒用多少力氣,但他就這樣把修真至尊的仙君的手給松開了。
再輕翕唇瓣,輕聲吐出的話語就如蹁跹地落在岑雲谏熾燙的掌心。
他看見這裏有一道很深的疤痕,深紅色,是當時他拔出心劍時,岑雲谏為了阻止他,握住他的劍而留下的。
“仙君,我不想長生。
“辜負了你的一片好意,抱歉了,你就當我是沒出息吧。
“我就想做個凡人,逍遙自在幾十年。”
世上有命數嗎?要是有的話,或許他連幾十年也活不到。
說不定在三十歲時死去是他的宿命。
在這之前,他都不會死。
或許他又會在三十歲那年去世,不是被岑雲谏殺死,也是因為別的。
将岑雲谏的手扳開以後,澹臺蓮州拿了另一個杯子放在他的手心,給他倒上一杯酒。
已經喝了這麽多,醉成這樣,那就不介意再喝更多了吧。
也為自己倒上一杯。
澹臺蓮州向他舉了舉酒杯,從容許多,道:“這是今天的最後一杯。
“飲了這杯,既願,與君同銷萬古愁。”
他自顧自先一飲而盡。
岑雲谏盯着他喝完,又一次捏碎酒杯,不作回應,沉着臉,折身離去。
頃刻。
融入夜色中,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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