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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精疲力竭的謝希書蜷縮在客廳茶幾與沙發之間的縫隙裏,不知不覺,沉沉合上了眼皮。

然後,他做了一個夢。

在這個夢中,首先響起的,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相當沉重,高跟鞋的鞋後跟砰砰踩在地面上,透過隔音不好的牆面直接落在了謝希書的耳朵裏。

他聽到了電子門鎖開啓時滴滴作響的蜂鳴,下一刻,他家的大門便被人從外面用力地打開,防盜門的門把手撞到了牆壁,發出了一聲巨大的噪音。

而夢中的謝希書也被這噪音吓了一跳,他有些愕然地停下了手邊的練習冊,然後急急忙忙地沖出了房間。

“媽?”

站在門口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簾,正是已經許久沒見的母親。

然而母親的樣子看上去似乎有一些陌生。

但在謝希書的記憶裏,自己的母親向來格外注重外表儀态,即便有了一個上高中的孩子,但看上去卻遠比同齡人年輕許多。

可現在,他面前的母親,看上去卻格外憔悴,格外……格外衰老。

聽見聲響之後,女人立即回過了頭,眼睛圓睜瞳孔微顫,客廳裏的燈光印上了她的臉,而她面頰上每一塊肌肉都垮向了嘴角,眉心卻是緊鎖的。而總是一絲不茍束在腦後的發絲,此時也早已散落下來,稀碎的頭發淩亂地貼在被汗濕的額頭上,讓她看上去格外不修邊幅。

謝希書從來沒有見過母親這個樣子過。

“你怎麽回來了?不是說下個月才休假嗎?”

他不由問道。

“……這回你能在家裏待幾天啊?”

盡管有些疑惑,但能看見多日不見的母親,謝希書心中還是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一抹淡淡的欣喜。

母親并沒有立即回應他,只是向他擡了擡下巴,似乎是在表示已經聽到了他的話。

“哦,對了,我這次奧數競賽進決賽了。老師說得獎的話高考會有加分,我覺得我拿獎的把握還挺大的——”

見母親神色無比疲倦,謝希書去廚房端了一杯水,遞到了她的手邊,同時,他也不由自主地把這段時間的好消息說了出來。

可是,女人壓根就沒有等他把話說完。

謝希書還沒有來得及将水杯放在茶幾上,肩頭忽然一痛,是母親直接按着他肩膀一把将他推開了。

“沒看到我正在忙?!”

女人坐在沙發上氣急敗壞地沖着謝希書低聲呵斥道,表情愈發顯得猙獰暴躁。

“你先進房間,不要吵我……”随即她便将臉轉了回去,專心致志的對着膝頭的平板說起話來,不過換了一個說話對象,女人的聲音瞬間變得平穩冷靜了許多,“抱歉,許院,剛才我這裏有些幹擾……請您繼續說……”

謝希書這才發現,母親耳上海挂着藍牙耳機,耳機正在閃爍着細小的藍光,顯示正在通話中。

“……對不起。”

明知道母親大概壓根注意不到,謝希書依然低着頭嗫嚅了一句。

正準備往後退去時又聽見了門廊處沉重的摩擦聲。

緊接着門又一次被打開了。

這次出現在門口的,卻是平時比母親還少回家的父親。

這下謝希書是真的詫異到了極點。

“爸?這是怎麽了?怎麽你也回來了?”

謝爸的脖頸像是有些撐不住頭顱似的,壓得很低很低。

而他的臉色簡直比謝媽的還要難看,這時看上去完全是一片鐵青。

他的手裏正拖着一個沉重的行李箱,整個人走路時都是踉踉跄跄的,完全是一幅魂不守舍的模樣。

聽到謝希書的呼喚,他隔了好幾秒才緩緩擡起頭。

看到客廳裏那個誠惶誠恐,有些手足無措的少年,男人的眉頭緊緊地擰了起來。

“都這麽晚了,怎麽你還沒有睡?”

他尖銳地問道。

“我,我……我正在刷題。其實我馬上就要去睡覺了,就是聽到外面有動靜,所以才出來看一眼。老爸老媽怎麽你們都回來了?到底發生了什麽……”

謝希書企圖解釋,但謝爸簡單粗暴地直接打斷了他。

“行了,你趕緊去睡覺。你既然知道自己身體不好。就應該學會自律,至于我們……大人的事情你別管。”

說罷他便直接應向了沙發上的謝媽。

“溝通完了?”他問,“有辦法解決嗎?”

謝媽挂掉了電話,按着太陽穴低聲低喃了一句:“我不知道……”

……

無論是謝爸還是謝媽,都沒有騰出分毫的注意力,分給自己唯一的孩子。

“那我去睡覺了,晚安,爸,媽。”

謝希書的聲音愈發怯懦,他很低很低地喃喃了一句,抿了抿嘴唇,然後便無比順從地退回了房間。

此時,謝爸和謝媽已經頭對着頭湊到了一起一同看着平板上那些複雜的數據與文檔,時不時兩人還會刻意壓低聲音說些什麽。他們讨論的顯然不是什麽令人愉快的事,因為在說話時,兩人的表情都相當恐怖。

而這讓謝希書愈發惶恐不安。

冥冥之中,心裏好像有個聲音一直在尖叫,警告着他事情不太對勁。

于是在關上房門後,他在原處呆呆地站了幾秒鐘,終究還是沒忍住,又悄悄地把門打開了一條縫。

少年弓着背,小心翼翼地隔着門縫朝着客廳望去。

母親與父親籠罩在客廳的陰影中,乍一看仿佛已經融為了一體。謝希書看到母親顫抖着對着父親卷起了袖口,似乎是在讓他看些什麽。

謝希書情不自禁地又把門拉開了一點,想要看的更清楚一些。

也就在這時,沙發上那個女人的臉倏然擰了一百八十度,直直對準了謝希書。

女人的聲音變得異常尖銳高亢。

“你在看什麽?!”

謝希書發出了一聲低低的慘叫,整個人不受控制後退,然後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回過頭來的母親,早已不是母親了。

那張謝希書熟悉的面容在夢中驟然間扭曲變形,化作了讓人根本無法接受的模樣。

女人的臉上出現了一道又一道深紅色的縫。縫的邊緣點綴着漆黑的睫毛。

而那些縫,在對上謝希書的瞬間,便齊刷刷地張開來。

每一道縫,都變成了一只眼睛。

不過那根本就不是正常人的眼睛。

謝希書從來沒有看到過那樣的眼睛。

那眼睛是那麽瘋狂而絕望,凸起的眼球好像随時能從眼眶中彈射出來,瞳孔巨大漆黑毫無光澤中填充着漆黑,而眼白中嵌滿了細密猩紅的血絲。

密密麻麻。

密密麻麻。

謝媽的臉像是葡萄一般擠滿了那些畸形的眼珠子。

而每一顆眼珠都在一眨不眨地凝視着謝希書。

“不是說了嗎?你應該回房間睡覺了。”

他聽到了母親的聲音,從那具慢慢朝着他爬行而來的軀體深處冒了出來。

……

再次從噩夢中清醒過來,謝希書一點都不意外自己的衣服已經被冷汗浸得透濕。

而他則是癱軟在地上,手腳都冰冷,幾乎失去了知覺。可當他擡起手碰觸自己臉頰和額頭的時候,木僵的手背感受到的溫度,卻燙得仿佛能直接灼傷他自己。

謝希書知道自己又高燒了。

他本來以為自己早就已經習慣了高燒,可這一次高燒帶來的不适感卻異常強烈。他每喘一口氣,身體裏似乎都有岩漿正順着鼻腔往外噴湧,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身體更是無比虛弱,仿佛在他沉睡的這段時間裏,有人偷偷潛了進來抽走了他隐藏在皮膚與肌肉之下的骨頭。

僅僅只是從地板爬到沙發上這個動作,就讓謝希書累得氣喘籲籲,眼前一陣一陣發黑。

在積攢下一次動作的力氣時,他只能躺在沙發上,睜着眼睛空洞地看着前方。

客廳裏異常昏暗。

謝希書這一睡直接就睡到了深夜,整個房子因為沒有人開燈,這時顯得格外寂靜且黑暗,仿佛一座亟待屍體填入的墳茔。

偏偏也正是因為家裏足夠昏暗,才讓謝希書注意到,自家的防盜門上,有一點微光。

那是貓眼透過來的光。

謝希書呆呆地凝視着那一點光。

……然後心髒驟然縮緊。

*

就跟所有的現代商品房一樣,謝希書家門外的門廊上,也是開發商統一安裝的感應燈。

只有在有人的時候,那盞燈才會亮起。

而且,謝希書家是邊戶,門前的區域是封閉的,由他家單獨使用。

除非有鄰居或者是工作人員來專門找他,根本不會有任何人經過他們家的門口。

可現在,他家門外的感應燈卻亮了起來。

這只意味着一件事——有人此時,正站在他的門口。如果真是鄰居,亦或者是物業的工作人員站在門口之後立刻就會按下門鈴,說明前來事由。

可幾分鐘過去了,貓眼中透出來的光點依舊未曾熄滅,而謝希書家的門鈴始終悄然無聲。

謝希書的心跳變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呼吸也變得愈發急促。

經歷了之前一系列的事故之後,他已如驚弓之鳥。一切都是那樣的怪異,那樣的不對勁。可他甚至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自己精神崩潰後的被害妄想。

“是……誰?”

謝希書對着門口,企圖喊話,但是聲音出了口才發現他的“大喊”完全就是低喃。

在恐懼的壓榨之下,謝希書掙紮着站起身來,他扶着牆一步一步慢慢地挪到了門口。

【大概只是送錯了外賣。】

【也可能是物業來巡視樓道。】

【根本就沒有什麽好怕的。】

【我只是太緊張了而已。】

【不要怕。】

【不要怕。】

【不要怕。】

……

謝希書顫抖着對自己說道,然後慢慢将眼睛湊到了貓眼上——無論如何,他至少要搞清楚自己家門外到底是什麽人。

可偏偏就在這一刻,門外的燈光熄滅了……一段時間感應不到有人動作,感應燈确實是會自動的熄滅的。

在謝希書的視野裏,貓眼外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到。

【對,門外本來就沒有人。】

【确實就是我想多了。】

“……過兩天一定要找物業,讓他來把感應燈修一下了。”

謝希書聽到自己自言自語似的說道。

少年沙啞的呢喃回蕩在漆黑一片的玄關處,聽上去格外的神經質。

而幾乎是在他話音落下的那一瞬間,防盜門外驟然響起了一段無比熟悉的旋律。

謝希書的動作頓時徹底僵住。

那是他手機的鈴音。

當初選手機鈴聲的時候,謝希書特意選了一段非常小衆的曲子。別人不要說用了,聽都很少聽過。

在手機鈴音的震動下,感應燈再次亮了起來,可謝希書卻什麽都沒有看見。

他家的門外空空蕩蕩,可是手機鈴聲卻近在咫尺,無比清晰。

“是誰?”

“是誰在外面?”

“我要叫物業了。”

謝希書腿一軟,直接坐到了地上。

他驚恐萬分地沖着門外喊了好幾句——門外卻依舊只有他自己的手機鈴聲不斷重複。

明明當初選這段手機鈴聲的時候,是因為相當喜歡空靈飄渺的旋律,但在這一刻,謝希書卻仿佛直接被那鈴聲拽入了深邃冰冷的沼澤。

【快停下。】

【快停下啊啊啊——】

心髒瘋狂地跳動着,好像随時可以破胸而出,謝希書可以感覺到自己的整片胸口都在隐隐作痛,恐懼的寒意仿佛要将他的骨髓都徹底凍結。

他拼了命的在心裏不斷祈禱,祈禱那鈴聲能夠停下來。

但每一次,手機鈴聲在短暫的停頓後,沒過多久便會固執得再次響起。

一遍,一遍然後又一遍。

手機鈴聲不停地重複着,最後終于重複到謝希書精神徹底崩潰。

他直接沖進廚房,直接拉開抽屜,抓起了裏頭雪亮鋒利的水果刀,然後回到了防盜門處,紅着眼睛一把推開了門。

“你到底要幹什麽——”

他沖着門外尖叫道。

*

可是,此時此刻,他的門外……

空無一人。

*

謝希書劇烈顫抖着,他眼睛圓睜,死死環視着周圍。

眼前的一切依舊是那麽的熟悉,跟他以往任何一次推開家門識別無兩樣。

外置在門廊處的鞋架上擺放着他回家時随意脫下的運動鞋。

門口的地墊上寫着最簡單的“歡迎回家”四個字。

而他的手機,此時正端端正正的,擺放在地墊的前方。

在謝希書推門而出的那一刻,鈴聲恰好停頓。

他的手機回歸了息屏狀态。

*

“呼……”

謝希書死死看着那臺手機。

良久之後,他就像是對待某種毒蟲一般,小心翼翼地朝着手機伸出了手。

那确實就是他之前遺失的手機。

而光是看他現在的樣子,就知道當初謝希書丢下它時情況有多慘烈。

手機屏幕的一角此時已經被摔裂了,原本挂在手機上,縫着“心想事成”字樣的護身符也不見了蹤影。

謝希書顫抖着手點開了手機屏幕,一眼便看到右下角的“未接來電”已經變成了一個紅紅的小點,而小點上寫着“99”。

*

謝希書根本不願意去想,在自己鴕鳥般逃回家裏并且睡着的這段時間裏,到底有多少人打了他的電話。

當然他更加不敢去想的是……這部手機到底是怎麽出現在這裏的。

他經歷的一切,都像是一個荒誕的噩夢。

偏偏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讓這個噩夢醒過來。

*

“叮咚叮咚……”

就在謝希書呆呆看着手機,手腳冰冷,大腦一片空白的時候。

手機再一次響了起來。

有那麽一瞬間,謝希書差點沒有拿穩,近乎本能地便想将手機砸了出去。

好在最後關頭,他猛然間回神,一把握緊了手機。

在手機的來電顯示上,李老師的頭像一直閃個不停——大概是因為,他無論如何也不想再聽到那令人窒息的鈴聲,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已經按下了接通鍵。

“謝希書?”

沒有按下揚聲器鍵,但謝希書依然無比清晰地聽見了李老師的聲音。。

在那一刻,他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全身戰栗不休。

事已至此,他也沒有辦法再逃避了,他只能如同沉船前夕無處可逃的乘客般,束手無策地等待着即将到來的狂風暴雨——

話筒中李老師的聲音一如既往的高亢激動。

“你終于知道接電話了?謝希書,你實在是太讓我失望了!”

“逃課……我怎麽都沒有想到,就連你也開始逃課了……”

“我以為你跟三中那些已經無可救藥的學生是不一樣的,你知道嗎?我以為這所學校裏,至少你還是有希望的。”

“但你自己檢讨一下,你看看你到底做了什麽——無故曠課,無故逃學?!做出這種事情,。你對得起你自己嗎?你對得起你的家長嗎?你對得起自己的成績嗎?”

……

聽着李老師尖銳不休的呵斥,手機這頭的謝希書神色卻漸漸變得困惑。

李老師這次打電話的重點,跟他想的……似乎不太一樣。

至少在接聽電話之前,謝希書完全沒有想到,都已經到這時候了,李老師卻依然在不斷重複那些沒有意義的指責訓斥。

總不可能是齊骛的屍體,一直到現在依然還躺在廁所裏,根本就沒有被發現吧?

不,不可能。

自己的手機……自己的手機就是那個時候落下的。

可這臺手機,現在卻被人送回了他家門口。這顯然就是齊骛的意思。

而且,這也确實是相當折磨人,也相當有用的恐吓手段。

……

學校裏其他人知道這件事嗎?

自己之後……真的還能順利在三中上學嗎?

無數的問題與擔憂齊齊湧入謝希書的腦海。

哪怕他也知道,這時候忽然打斷李老師的話,只會讓對方更加暴躁生氣,他卻依然控制不住地詢問道:

“齊骛……齊骛他怎麽樣了?”

謝希書的聲音顫抖得厲害。

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一刻他到底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氣,才問出了那句話。

“齊骛?”

李老師的聲音在話筒那邊短暫地停頓了一下,謝希書的心也在這一刻差點停跳。

可很快,他就聽到李老師無比淡漠地開口道:“齊骛跟你今天的行為有什麽關系?我也不明白,為什麽你要把注意力分給那種無關緊要的人。謝希書,你要知道,那種人渣敗類也就是現在還在學校裏當小混混時才看着風光,但之後自然會有社會有法律懲罰他。可你不一樣,你現在最重要的任務是學習,學習就應該是你的生命。可你看看你,你竟然還在高三這麽關鍵的時候逃課——”

也許自己還是在做夢。

李老師的唠叨還在繼續,但對謝希書來說那聲音早已飄遠了。

明明已經問了情況,但對于自己的未來,謝希書還是無比茫然無措。

就在他接電話的這段時間,感應燈已經因為他的僵直不動,悄然暗了下去。

黑暗再一次籠罩了謝希書。

而且,因為門口的這一小塊區域沒有任何窗子可以采光,失去了外界的環境光,這裏的黑暗遠比客廳裏更加濃稠。

“呼……”

就在這樣的黑暗中,謝希書隐約感覺到,似乎有一陣溫熱的氣流打在了他後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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