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第52章

楊思光走了。

黎帛站在碧雲山殡儀館的門前,靜靜地看着自家深灰色的奔馳車載着那個搖搖欲墜的青年逐漸遠去。

男人擡起手按了按自己的隐隐脹痛的太陽穴,趁着四周難得的無人,他放松了肩膀,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黎帛不認為楊思光真的信了自己的話。

他向來擅長察言觀色,他知道那人在聽到自己話後,露出來的慘淡微笑和空洞眼神代表着什麽。

事實上,他也知道自己的那番話并沒有什麽可信度。

畢竟他也曾懷着不敢置信的心情,非常仔細且謹慎地讓人調查了黎琛在學校裏的一舉一動。

可以說,如果不是他确實不小心知曉了那個可怕的秘密,僅僅只是看到了私家偵探發回來的厚厚文檔,他絕不會覺得黎琛與楊思光之間有什麽感情。

他甚至不會覺得黎琛真的還記得楊思光這麽一個幼時的玩伴兼鄰居。

然而……

就在這時黎帛的手機發出了一聲嗡鳴。

黎帛陡然一驚,迅速抽回了思緒。

他低下頭看了一眼屏幕。

發來消息的人正是黎家如今的話事人黎老先生。

雖然以養子的身份在那個男人身邊待了這麽多年,可老人對待黎帛時候的态度,卻絲毫不見任何親昵或者是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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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純粹就是一名上位者吩咐下屬時特有的強硬冷漠。

【記得處理好後續的事宜。】

黎先生的指示非常簡單。

看上去甚至讓人有些摸不着頭腦。

後續的事……是指葬禮還是別的事物?

換做旁人在此,看到這則信息大概會深陷迷茫之中。可黎帛在看到信息的瞬間已經明白了一切。

【明白。我立刻去辦。】

他在鍵盤上快速回應道,然後發送了過去。

等了片刻,手機依舊安靜,再沒有別的指示。

黎帛靜靜地盯着手機看了幾秒鐘。然後他深吸了一口氣,打了個電話給自己的秘書。

“……給我派一輛車。”

他說。

然後給出了一個早已在腦海中盤旋了許久的地址。

*

在楊思光離開碧雲山公墓的半個小時後,黎帛也坐上了車駛離了哪裏。

而如果楊思光能看到黎帛的行動軌跡的話,他大概會非常驚訝地發現,男人此刻前往的地方,竟然與自己家的方向完全一致。

為了掩人耳目,黎帛特意讓秘書調來了一輛毫不起眼的半舊凱美瑞。

而開車的人則不再是專門的司機,而是跟随他多年的資深秘書。

車輛行駛了一段時間,逐漸從寬敞的郊區駛入了道路狹窄,人多車多的老城區,最後,那輛車更是駛離了馬路,直接鑽進了如同蛛網般錯綜複雜的小巷之中。好不容易司機才在一棟布滿歲月滄桑的老式居民樓下停下來。

“黎總……到了。”

秘書非常嚴謹再三确認了一遍黎帛給出的地址,這才沉聲開口。

他并沒有說別的,可坐在後座上的黎帛能感覺到秘書的迷惑。

畢竟這片老城區,在整個A市的規劃上稱得上被遺忘的地區。

房地産行業如火如荼時,這裏因為人員衆多,産權複雜,很難進行拆遷。等到房地産熱潮徹底熄火,這片老舊城區就更是無人問津,只能自生自滅了。

作為黎家如今炙手可熱的重要一員,黎帛跟這種破破爛爛的貧民區實在是搭不上關系——至少秘書想不通,為什麽黎帛會忽然屈尊降貴跑到這裏來。

難不成黎家要開始插手A市的舊城改造工程……

這個念頭飛快劃過秘書的腦海。

而在秘書恍神的同時,黎帛也将目光落在了車窗外的舊樓上。

這棟樓并不高,也就六層樓高,各方面都顯得很舊,幾乎每一扇廚房的窗口下沿都挂着黑漆漆的經年油漬。

按照一般邏輯,這裏應該人員紛雜各種喧鬧才對,然而此時整棟樓都籠罩在一種異樣的寂靜中。

沒有燈光,沒有人聲,只有一閃一閃布滿灰塵的玻璃窗,像是無數雙死寂的眼睛一般正空洞地回望着他。

在舊樓的單元入口處伫立着一扇厚實的鐵門。鐵門有種跟整棟建築都格格不入的嶄新感覺。

“……你先把車開走,我要走的時候會提前打電話call你。”

秘書忽然聽到黎帛低沉平穩,毫無波瀾的聲音。

畢竟老是居民樓下從來都缺乏停車位置,縱然那人已經直接買下了一整棟樓并且遷走了這裏的所有居民,可老城區人多口雜,誰也不知道一輛從未見過的牌照的車,貿然出現并且停在這裏許久不動,到底會不會引來多事街坊鄰居的側目。

而此時時刻,黎帛不希望的,就是讓人注意到這裏。

這對已經死去的那個人,對黎家,對他……都不太好。

*

黎帛利用從黎琛遺物中整理出來的鑰匙打開了單元大門。

然後他走了進去。

單元樓裏有一架年久失修嘎子作響的電梯。

随着滿是廣告和貼紙的電梯一路搖搖晃晃嘎吱作響,黎帛來到了舊樓的頂樓。

他打開了那裏唯一的一扇門,然後走了進去。

*

跟老舊的外表完全不一樣,這裏被裝修得異常舒适,品味優雅。

客廳裏擺放着意大利空運而來的真皮沙發,牆上的裝飾畫來自于名家,在各種藝術品的搭配下這裏顯得十分溫馨而考究。

唯一的問題,大概就是幾天無人前來,本應該光鑒可人的柚木地板上就已經布上了一層厚厚的灰。

黎帛謹慎地站在門口看着房間裏的場景,明明是溫馨舒适的家居環境,卻讓他的胃部有些抽緊。

尤其是在他知道自己即将看到什麽後,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就變得愈發強烈了。

黎帛反鎖了大門,然後毫不遲疑直接穿着鞋踏進了房間,他一點都沒有在那些奢華舒适的區域浪費時間,而是直接找到了房間最角落一扇耗不起眼的隐形門。

黎帛在門口站定,面無表情地停滞了幾秒鐘,才用力地推開了裝飾着木質面板的鋼門。

……門內一片黑暗。

只不過,在感應到有人進入後,這間寬敞的密室裏的燈便一盞一盞地亮了起來,照亮了黎帛面前的一整面照片牆。

哪怕早有準備,黎帛還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數以萬計的照片視角幾乎全部都是偷拍,從那人在社交中勉強的假笑嗎,到上課時垂着眼簾認真筆記的側臉,再到那人校園裏散步的背影,乃至健身房裏的換衣……

所有的照片主角都是同一個人。

而那個人就在不久前,剛剛在黎琛的葬禮上,為了後者留下哀恸的眼淚。

那麽多照片,那麽多凝結了楊思光生活點點滴滴的照片同時出現在黎帛面前,帶來的沖擊感讓他感到一陣窒息。

黎帛的眉頭緊緊地皺在了一起,他飛快地挪開了目光,朝着房間更深處走了幾步好進行進一步的檢查。

結果就在窗邊看到了衣架異常顯眼的望遠鏡。

黎帛的心咯噔了一下,明知道房間的主人早已無可救藥,但他還是抱着最後一絲希望,走上前确認了一下。

望遠鏡對準的,是舊樓不遠處的另外一棟樓。

那是一戶看上去平凡無奇的人家。

楊思光的家。

黎琛買下的這棟樓有着絕佳的角度,剛好可以将楊家的各個角落納入眼底。

尤其,是楊思光的房間。

*

黎帛的臉色已經徹底沉了下去。

一陣幽暗的怒火正在緩緩地上湧,危險地灼燒着他多年以來構建出來的強悍的自制力。

只差一瞬黎帛便要直接将那架望遠鏡推翻在地,可偏偏就在此時,黎帛的視野裏,出現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楊思光應該是剛回到家,可以看得出他依舊疲憊而蒼白,且完全沒有意識到幾百米外,有人正利用望遠鏡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青年毫不知情地,坦然地在鏡頭前脫去了自己的衣服。

西裝,襯衫……

一大片蒼白的皮膚瞬間映入了黎帛的眼睛,而也正是因為底色太過于白皙,以至于那人身上清晰的繩痕變得格外顯眼。

伴随着楊思光厭倦悲哀的神色,動作中那些痕跡就像是污穢而靡淫的紅蛇一般在青年身上扭動着。

黎帛猛然起身,額角青筋突突直跳。

就好像……好像他先前看到的畫面,隔着那麽遠的距離,直接咬了他眼珠一口似的。

男人的心跳得極快。

隐約中他感到了一些極其危險的預兆,他驚恐而暴怒地一腳踢翻了價格不菲的望遠鏡。

望遠鏡沉沉地砸在了地板上,發出了一聲悶響。

黎帛卻依然不受控制地踉跄往後退了好幾步,仿佛如今躺在地上的不是一架望遠鏡而是別的什麽洪水猛獸。結果後退的時候,他一個不小心直接絆倒在了身後低矮柔軟的工學沙發上。

當男人沉重的身體驟然陷入松軟的做點,不知道又觸發了黎琛設置的什麽自動程序。

只聽到耳畔忽然響起了楊思光的喘息聲——很顯然,偷錄自健身房裏再正常不過的肌肉松懈階段。

錄音裏來自于理療師的聲音都被做了消音處理。

只能勉強聽到類似于“放輕松”,“忍一下就好了”之類的細微叮囑。

而被刻意放大高清的,是楊思光異常隐忍而急促的呼吸聲。

以及偶爾不小心洩出唇間的細小痛呼與嗚咽。

……

【“疼……輕,輕一點……嗚……”】

【“太疼了……”】

濕漉漉的嗚咽聲随着音響的啓用,清晰無比地回蕩在整間做了隔音措施的房間裏。

而更加讓黎帛猝不及防的,是随着那聲音的響起,還有寬大的幕布直接從牆邊猝然滑落,緊接着幾張等身大小的畫面被依次投放在了上面。

那是幾張截去了面孔的照片。

跟其他偷拍出來的照片相比,這幾張照片的畫質反而是最模糊的……也是最勾人的。

黎帛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幾張照片,哪怕沒有面孔,他也一眼就認出來這些照片也是屬于楊思光的。

楊思光的鎖骨下方,有一顆殷紅鮮豔的小痣。

*

今天在殡儀館,是他将因低血糖而暈倒的楊思光抱到了休息室裏。

為了能夠讓楊思光更好地呼吸,他在醫生的指導下,為那個人脫下了西裝外套,也解開了束到脖子下方的白色襯衫。

在那時,他确實不小心瞟見了楊思光鎖骨下那顆小小的紅痣。

只是當時他并不知道,自己會将這些細節記得那般清楚。

那些照片竟然是楊思光自己拍下的?

從拍攝視角上來看,很容易就能确認這一點。

可黎帛無論如何也無法将幕布上那具濡濕,青澀,卻又媚氣蕩漾的身體,跟記憶中神色恍惚,臉色蒼白的青年聯系到一起去。

太奇怪了。

他想。

這真的……

太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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