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時常喜歡顏朗

第6章時常喜歡顏朗

時常喜歡顏朗。

年紀更小的時候,時常極其迷戀南·戈爾丁。曾試着和許多不同的人約會,調酒師、樂手、銀行職員,甚至還有在俱樂部工作的脫衣舞女。他熱衷于尋找年長又成熟的人,他們把時常當作小孩,對他總是不設防備,他用僞裝的天真與幼稚狡黠地接近這些脆弱的人,在他們各自的房間裏,昏暗的臺燈下,誘導他們講述慘淡人生,并試圖在缭繞的煙霧中用菲林榨幹他們的閱歷。

直到其中一人将煙蒂在他的天價鏡頭上掐滅。別拍了,那個人說,我看過你的照片。你過養尊處優的生活,卻愛拍我們這些糟糕的人。虛僞。時常現在還能回憶起她的表情,低頭微垂着眼睛,乳房在胸衣的禁锢下仍顯得下垂。別這麽理所當然把別人的苦難當靈感,她繼續道,你做不做,小孩兒?要只是想找缪斯的話上別處去。

當頭一棒。這是時常拿起相機至今遭受過最刻薄的批評。他灰溜溜逃出那間狹小的公寓,第一次對創作産生懷疑。阿爾勒的深夜,他帶着那臺磨損了鏡頭的相機徒步走回學校去。那晚在巨大的奢侈品燈箱廣告下偶遇顏朗,他正和流浪漢共享一瓶啤酒。兩人捧着塑料杯,借酒勁胡扯,英法雙語夾中文,驢頭不對馬嘴。最後一滴倒進肚子,顏朗拎起空瓶砸向廣告牌上模特那張完美的臉,接着彎腰放聲大笑。玻璃碎了一地,在路燈照耀下熠熠生輝。顏朗笑出眼淚,邊揉眼睛邊同流浪漢道別。時常隔着100mm焦距的鏡頭觀察顏朗,拍下他砸出酒瓶的樣子,拍下他在廣告牌前發呆迷茫的樣子,拍下他長嘆一口氣後摸出皮筋紮好頭發的樣子,也拍下他離開不久再度返回作案現場,慫了吧唧一塊塊把地上的碎片收進塑料袋裏,安置在路邊的垃圾桶旁的樣子。

潇灑但又不夠潇灑。這是時常對顏朗的初印象。

在學校暗房裏沖照片時,時常才注意到,那晚顏朗的空酒瓶砸向的正是他自己的臉。真的會有已經功成名就的人要這樣否定自己存在的價值嗎?時常很難想象,也愈發對此人充滿好奇。

此後,時常沒有再拍過那種不屬于自己的公寓照片。而那晚的顏朗成了他期末作業的一部分。他寫了三千多字的闡述,霍克尼、布列松、本雅明,他羅列種種理論,始終無法解釋這組照片存在的意義,也無法解釋究竟是什麽驅使他選擇在那樣的時刻按下快門。但他強烈地知道,這是他的表達和語言,這是獨屬于他的作品。

他将其中一張照片等分成32份,分別沖印在32張B5大小的相紙上,拼成巨幅的圖片,一張一張粘貼在公寓的牆上。那張照片裏,鏡頭上的污漬模糊掉顏朗的表情,每次開門關門,他的形象便跟着氣流起起伏伏。他成為了貫穿時常整個19歲的幻想。

而此刻,這些照片和時常只隔着一道上鎖的玻璃門,而他的幻想,同他也只有不過十幾公分的距離。

回國後在蟬七的工作室見到顏朗,時常很快就意識到,顏朗其實有很多缺點。他有點花心、不太聰明、好像還很容易被牽着鼻子走。相處這麽多次,顏朗清醒時說過的話加起來都沒有喝醉酒的半個鐘頭裏說過的多。他善變,他喜歡迂回,總舉棋不定,他愛遲到,記性也不太好,他依賴周鴻岢常常到令人生氣的程度。

但顏朗就是有這種莫名其妙的吸引力,了解他越多的缺點,就越覺得他生動。

有很多缺點的顏朗捏着那枚戒指,抱起膝蓋,濕漉漉的眼睛湊到時常面前,小心地問他:“你該不會是真的喜歡我吧?”

是。時常不得不在心裏承認,我的确是很喜歡你。

他想起之前在蟬七的影棚,顏朗有一搭沒一搭回答他瑣碎的提問,視線從不落在他身上,客氣且疏離。時常盯着顏朗的耳朵看,觀察耳廓上細密的血管。他的長發粘着發膠別在後面,食指就帶着這枚戒指,同時冷淡地解釋自己并不喜歡喝酒。

他想起後來顏朗喝多了,醉醺醺把他當作周鴻岢來傾訴,他撒嬌,他耍賴,他說話不經過大腦。但他在那些瞬間裏顯得鮮活可愛。時常被他氣得夠嗆,又忍不住找機會發信息給他。連他自己都覺得幼稚。但他喜歡喝醉的顏朗,喜歡他含糊又委屈的咬字,喜歡他隔着話筒描述自己對愛與被愛的渴望。

他想起剛才,隔着屏幕看他脫下衣服,攝像頭捕捉他的脊骨,而後起身,坦蕩地面對自己。他目光摸索過他的每一寸皮膚與肌肉,他覺得自己和顏朗前所未有的親近。酒精是偏振鏡,幫助他看到擦除種種反光後的,更清晰的顏朗。

于是看着顏朗的眼睛,時常回答:“對啊。”

而顏朗幾乎無法對如此直白的表達做出任何反應,整張臉都肉眼可見地迅速紅了起來。

“我喜歡你。”時常說:“我可以親你嗎?”

顏朗卻下意識推開他,本能地後退,別過臉,小聲道:“......你別這樣。”

好吧,他可能真的對我沒興趣。即便他和我撒嬌換衣服給我看還想要我的戒指,時常想。熱情被澆熄大半。他搞不懂顏朗,便賭氣道:“不喜歡我的話就把戒指還給我。”

顏朗又把抓着戒指的手往身後藏,話裏話外比時常更委屈:“......你說了給我的。”

還小聲補充:“……你好小氣。”

好吧,好吧。我小氣。時常終于意識到,顏朗的酒或許根本就沒醒。

算了。跟醉鬼較什麽勁。時常起身準備打道回府,走出兩步又返回拽起地上醉着發呆的顏朗。

“手機給我。”時常說,“我打給周鴻岢讓他帶你回去。”

顏朗捂住手機搖頭。

時常皺眉:“那你想幹嘛?”

顏朗說:“......我想跟你一起。我能不能跟你一起?”

“我要回家了,你要跟我回家嗎?”

“啊?”顏朗眼睛又變得亮晶晶:“......可以嗎?”

完全不能理解他在想什麽。時常深呼吸,試圖讓自己平靜,轉身走出顏朗的視線範圍,留他自己傻愣愣站在原地。

走出大概五十米,回頭,顏朗還是乖乖站着,像被人丢棄在那裏。

要重新判斷和顏朗戀愛的可能性,時常想。在他喜歡上我之前我可能會先被他氣死。

于是又大步走回顏朗面前,抓起他的手,重新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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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振鏡是一種鏡頭附件,可以消除反光,拍金屬或玻璃材質有時候會用。風光攝影師有時候也會用它來消除河面或湖面的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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