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時常喜歡意外

第7章 時常喜歡意外

時常喜歡意外。

從小就是這樣。他喜歡考卷上最後一道大題,喜歡帕拉尼克的小說,喜歡過期的膠片,喜歡做自己沒把握的事,喜歡倉促的、毫無計劃的旅行。

每次走進片場或未完成的展廳,意外總是像火山噴發一樣一件一件地向外湧。諸如人工超預算啦,建材無法到位啦,檔期需要調整啦,甚至經歷過模特在走進影棚的前一秒鐘發現自己因海鮮過敏出現大片紅疹而無法拍攝啦。總之,哪怕前期籌備地如何周全,問題也總是解決掉一個就會馬上再冒出一個新的,時常被這些折磨得死去活來又很難否認自己的确樂在其中。

顏朗也總是讓他感到意外,時常想。此刻,對方已把一半的重量交付在他身上。顏朗比他稍微高出一點,伸手臂勾過他肩膀的姿勢顯得相當自然,他能清晰地聞到對方身上劣質酒精混合馬吉拉香水味,也能聽到顏朗在他耳邊念叨:我好想我的沙發還有我的小狗。

十幾分鐘前叫的網約車司機罵罵咧咧從城北趕來,時常把顏朗安置在後座,自己也鑽進去。剛為顏朗系好安全帶,下一秒他的腦袋就順勢倚了過來。

時常說:"你自己靠過來的哦,醒了不要說我性騷擾。"

顏朗還是念叨:"我想我的沙發。"又來:"還有我的小狗。"

時常氣笑,掰過顏朗的腦袋讓他面對自己:"是誰剛才還說要回我家?"

"哦。"顏朗揉着眼睛坐直:" ……那就回你家。"又問:"你家有沒有小狗?"

時常家沒有小狗,他家裏有照片、相機、暗房、數不清的影集,也有許多和攝影沒有關系的東西,比如朋友個展結束也沒找到買家的古怪椅子、植物早已枯死的盆栽、無聊時畫過的畫、讀過的書,這些和攝影無關的東西就總是變來變去的,在時常的空間之中充當他人格的注腳。

拖着顏朗進門,把他安置在剛換的新沙發上。顏朗似乎很中意他的沙發,在後背接觸到皮面的那一刻便忍不住傻笑起來。時常幫他脫鞋,顏朗便在迷醉與困頓中睜開眼,懷裏抱着時常海淘來的手工藝抱枕,枕套上編織着一些複雜的吉普賽花紋。

“喜歡。”顏朗開口。

“喜歡什麽?”時常問。

“喜歡你家。”顏朗乖乖回答:“喜歡沙發還有抱枕。”

時常起身去拿他的寶麗來:“你要先喜歡我,才能喜歡我家。”

“哦。”顏朗喝多了腦子鈍,聽不明白玩笑話,于是沮喪起來:“那我不喜歡了。”

時常回到顏朗身前,在沙發邊緣坐下,氣鼓鼓用食指戳他腦門:“你敢。”

“那你要我怎麽樣啊……”,顏朗頭痛,在沙發上滾半圈埋起臉,聲音悶進縫隙裏像在撒嬌:“你好煩……”

時常就吓唬他:“有本事再說一遍?”

顏朗轉過身子想要坐起來,眉頭皺起一副不耐煩的樣子,要說的話還卡在喉嚨,時常的相機就又一次在他面前閃爍起來。顏朗愣住,像被攝了魂。

下一秒,寶麗來吐出相紙,顏朗卻下意識伸雙手去接,在客廳昏暗夜燈的籠罩下竟顯出一些虔誠。他将相紙小心放上膝蓋,而後屏住呼吸等待自己的輪廓在手中呈現,紙張緩慢顯影。“閃光燈好像也沒有那麽讨厭。”顏朗自言自語。

當時常憑直覺想要再拿起相機時,先被顏朗抓住了手指。體溫通過交疊的指節相互傳遞,連接起來那一小片皮膚的溫度在幾十秒內逐漸趨同。溫度是一種相對概念,時常在心裏想,顏朗是溫度更高的那個。他小心地盤腿坐在地毯上,動作幅度極謹慎,像是擔心打擾顏朗的儀式。其實他不太明白顏朗為什麽要這樣等待一張照片,按照他的習慣,拍好的相紙扔在一旁顯影,他就會去做其他的事。一張拍立得而已,不是什麽需要期待的事。太期待一件東西到來,很容易就會失望,所以意外才讓人感到驚喜。但看顏朗傻乎乎盯緊手中相紙,屏息凝神,時常只覺得他很可愛。顏朗并不嬌小,不柔弱,也不像任何一種親人的動物,很難直接同可愛這樣的詞建立聯系。時常看着顏朗,莫名變得緊張,而他連布置畢業展覽也沒有如此緊張過。淩晨三點,心跳在深夜之中相互追逐,清晰可聞。逐漸呈現出一種共振。

在此之前,他的作品也好,作業也罷,時常聽過的誇獎不計其數,但還從未見過有誰如此認真地對待他尚未誕生的某件作品,而此刻這張粗糙的照片甚至不能被稱為作品。時常想了想,又問了顏朗一次:“我現在可以親你嗎?”極其真誠。

顏朗則豎起另一只手的食指放在唇中,示意他安靜:“噓——”

好吧,好吧。時常心甘情願地被他打敗,乖乖坐在地上繼續陪他。待照片完全顯影,顏朗驚呼:“哇——好看诶。”他把照片舉給時常:“這真的是我嗎?”

方才按下快門,顏朗起身幅度稍大,影像在畫面中遺留殘影,像夢中人在描繪光的軌跡。但也能明顯看出眉眼皆是顏朗的眉眼,面頰耳根還有酒精尚未退散留下的紅,看起來委屈巴巴。

時常沒明白:“怎麽不是你?”

顏朗撇嘴:“我不太會做這種表情呀。我擅長那種兇巴巴的。”順勢擺給時常看,同時解釋:“像這樣,我什麽都不想的時候,看起來就是這個樣子,很不好惹。”

胡扯。時常在心裏道,你現在看起來不要太可愛。而且你不知道我這裏有多少張你情緒飽滿的照片,你那些午夜在阿爾勒和自己對峙的時刻,哭的,笑的,憂郁的,不知所措的。甚至有些,即便沒拍到完整的臉,也能讓人感受到非常強烈、複雜的情感密度。但他沒好意思講,他怕顏朗覺得他是變态。

“是他們不會拍,他們拍不好你。”時常說:“但是我可以。”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情不自禁挺直腰杆,有點驕傲有點臭屁。

顏朗笑起來,掩飾不住地開心。他在昏暗的光線中尋找時常的眼,尋求更直接的對視,這似乎是他第一次在沒有鏡頭做介質的情況下同一個具體的人這樣對視而不閃躲。時常揉他的手心,顏朗的視線從害羞不安逐漸變得清澈坦蕩,像是下定決心要做一些事情。

像深湖,像曜石,像一塊磁鐵。時常想,捕捉畫面的反射暫時從他神經系統中剔除,他看見顏朗睫毛抖動,緩慢下垂。

有些美只需要體驗,而不需要被記錄。時常想。松開了一直抓着寶麗來相機的手。

他注視顏朗在他面前閉上眼睛。

但時常沒有順勢吻下去,只忍不住抱了他一會兒,忍不住用鼻尖去蹭顏朗的耳垂,顏朗覺得癢,在他懷裏發出細碎的呻吟。明天醒來,顏朗肯定會把這些事情全部忘記,包括這個尚未發生的吻。和顏朗的第一個吻,還是要在顏朗足夠清醒的情況下發生。時常這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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