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顏朗不常回家（下）

第12章 顏朗不常回家（下）

于是蟬七在他的郵件堆裏大海撈針，無果後朝顏朗聳聳肩表示有緣再看好了。顏朗不很在意，覺得蟬七八成是看錯了，但凡是此前真和時常合作過，他怎麽也不會忘得這麽徹底。

那邊時常的facetime适時打了進來，蟬七說，正好，你自己問他。顏朗接下通話就鑽進陽臺，時常的聲音響起來：問我什麽？

“沒什麽。他們開玩笑。”顏朗沒問，不想讓時常覺得他自作多情。

畫面裏的時常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倚在陽臺的躺椅上，打個哈欠之後調轉攝像頭，屏幕上一片深藍，遠處有同樣剛剛醒來的城市，剪影像是城堡，正溫柔托舉着太陽。

“和你分享弗洛倫薩的日出。”時常說，聲音精神起來，聽上去有些興致勃勃：“下次我們可以一起來。”

顏朗眼睛忍不住笑着眯起眼睛，找了個位置坐下。“我也在陽臺上，”他說，“但是市區看不到星星，我沒什麽可以和你分享。”

時常找了視野比較好的位置固定好手機：“沒關系。以後還有很多機會。”顏朗聽到他清清嗓子，又開口：“我其實想說的是，我有點想你……”

想什麽？顏朗沒聽清楚，時常的話被開門聲打斷。“這麽早起來和誰打電話？”那邊響起一個女性的聲音。接着是玻璃放在桌上的聲音，軟木塞脫離瓶口，接着氣泡湧出、破裂，然後是液體灌入杯子。那個女聲在更近的地方響起。

“這是你又從哪裏認識的小帥哥？”

顏朗看不見那邊發生了什麽，只能看見緩慢升起的太陽。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日出也沒那麽吸引人了。但他很快反應過來，那是時常的媽媽。顏朗摸摸鼻子，又笑了，他說：“阿姨好。”

“笑起來真讨人喜歡。”時常的媽媽說：“你們認識多久了？以前沒見過你，都怪這小子藏着掖着。”

“我哪有？”時常反駁，“我一年到頭見不了你三次，每個朋友都要帶來給你看看，到咱倆都入土也看不完。”

顏朗沒和自己家裏人這樣說過話，隔着六個小時的時差聽得心驚膽戰。鏡頭被翻轉回來，屏幕上出現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士，高挑纖細，穿一件細肩帶的黑裙子，夾着半截香煙。

“你好呀小帥哥。”她吐出一口煙霧，“你叫什麽名字？”

顏朗莫名有點緊張。“顏朗，”他說，“顏色的顏，開朗的朗。”

“噢——”對面的人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手臂伸出畫面撣掉一節煙灰，轉頭對時常道：“終于？”

時常推搡着她回屋子裏去，順便把鏡頭轉回外面的風景，“姑奶奶你少說兩句行不行？”

“怎麽，還沒成啊？笨死算了，要不要我幫幫你？”

“你閉上嘴就是幫我了。”

“你這麽講媽媽就要傷心了。”

“少來。”

“……”

兩個人聲音越來越遠，顏朗獨自看屏幕上的金色逐漸覆蓋藍色，真好。顏朗知道時常的父母也早早離異，他7歲起便一直跟着母親生活。但父輩糟糕的婚姻幾乎沒給他帶來任何負面影響，他獨立、自由，擁有相當完整的人格。起初他不能理解。當看到時常如何同母親相處，那些自然的細節，親密的互動，幾乎一瞬間就明白了時常性格的成因。而時常是如此優秀的小孩，被怎樣愛着都是他應得的。

難免會想上次見到自己的母親是什麽時候？四五年前吧大概。在她和顏家望離婚很久之後的某天，顏朗突兀收到來自袁敏的短信。

對不起，小寶。媽媽以前對你不好，一直想和你道歉。小寶，你不用原諒媽媽，但媽媽依然很愛你。

袁敏對他有多不好呢？其實現在想來似乎也都還可以接受。只是從他記事起，他們舉家就指望他的收入脫貧，矛盾比普通家庭更多也很正常。他年紀小，時薪高，片場所有人都要哄他騙他，以确保他能按時完成工作，也難免産生錯誤的認知：我也許做什麽都能被原諒。

那時候實在是太小了，顏朗只能隐約回憶起瑣碎的片段，他任性過，吵鬧過，沖着鏡頭扮鬼臉。但更清楚的記憶，是他被袁敏丢在影棚門外，光着腳站在毒辣辣的太陽底下，地面燙得他腳底生疼。袁敏對他說，沒人會再哄你了，你哭夠再進來。他還記得當時他的手裏抱着一只蜜蜂形狀的毛絨玩具，體積和Cosmos差不多大。

後來他不做童模，父母開始因經濟問題常常争吵，索性離婚收場。袁敏一走了之，很少和顏朗聯系。收到短信的那天上午，顏朗在小區裏遛狗時便忍不住抱起Cosmos哭了起來。那天陽光很好，萬裏無雲。

袁敏約他在禾豐路的教堂見面。顏朗趕去赴約時，教堂正在做禮拜，他滿心激動地上前，小心翼翼坐在袁敏的旁邊。聽唱詩班的聲音游蕩在穹頂之下，一切都神聖極了。

這麽多年不見，顏朗重新回到這個行業，而袁敏已經成為了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顏朗在她身上目睹此前從未見到過的平和。那一整天，他們都呆在一起，袁敏帶他回到她租住的樸素的房子，為他做了一桌樸素的飯。他同袁敏講自己的生活，講自己的工作，偶爾講顏家望的事情。但袁敏對這些沒什麽興趣，她更想要知道顏朗有沒有無法排解的痛苦，她真誠地為他指路。像每一個母親都要對自己的孩子做的那樣。唯一區別是所有的問題在袁敏那裏只通向一個永恒的解。

顏朗并沒有開心。他飯只吃了兩口便放下筷子，雙手在餐桌下攥得緊緊的，試圖不讓自己再次哭出來。他看着袁敏收拾完餐桌，打包了一些剩飯好讓他帶回去吃，然後帶上眼鏡坐下為他誦讀聖經。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她身上。顏朗意識到，他的确是得到了一種愛，一種平等的、悲憫的、如神愛世人那樣的愛。

可他不想要這樣的愛。

他想要什麽樣的愛呢？顏朗沒有聰明到能把這件事情說清楚。但或許，或許是那種即便他把自己所有糟糕的部分都展示出來，也不會失去的愛。

再聽到開門的聲音，就只有時常一個人回來。“我媽，”時常解釋：“像小孩兒一樣，你別理她。”

“阿姨很好。”顏朗說：“我喜歡她。”

“有機會介紹你們認識，希望她別再說出什麽驚世駭俗的話。”時常笑着：“你呢？上次你說過年要回去，現在已經在老家了嗎？”

顏朗搖頭：“還在周鴻岢這裏。初三的時候再回去。”

時常不高興：“你和他關系有點太好了。”

顏朗看不見時常的表情，順口道：“有嗎？最近還是和你關系更好一點，我和周鴻岢可不會……”猛地回神，臉就跟着紅了起來。

“不會什麽？”時常問。

不會接吻。顏朗在心裏補充，開口的時候卻說：“沒什麽。”

雙方陷入沉默，平靜看朝陽在遠方升起。顏朗的手機彈出消息提醒，他點開，目光就暗淡下來。

“怎麽了？”時常問他。

顏朗說：“顏緩祝我新年快樂。”顏緩是他多病的弟弟。

時常提議：“回去的時候用不用我陪你？”

顏朗說不用，“你還是好好陪陪阿姨。”

時常撇嘴：“她哪裏需要我陪？她總說我在一旁很礙事。”

顏朗被他逗笑，堅持不讓時常趕回來，讓他好好享受假期。時常再三确認他一個人沒問題後終于不情不願挂了電話。

打算回客廳，轉頭撞見周鴻岢和蟬七接吻。顏朗便在陽臺多坐了一會兒。剛剛看過日出，現在又進入深夜。他視線飄向屋子裏擁在一起的兩個人，摸出手機找到時常的聊天框。

你确定是真的想陪我回家嗎？不是在和我客氣？他小心地問。心跳在午夜加速。

很快他便收到回複，顏朗難以抑制地開心起來，像是得到了一些勇氣，他想。

屏幕上是時常的頭像吐出氣泡，五個字被他拆分成兩條。

當然。後天見。時常這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