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第026章 第26章

大火撲滅以後, 空氣中還殘留着一股焦味兒。

丁三哥的帳篷被燒掉半個,剩下的一個半被火熏得發黑,好在帳篷裏的東西沒什麽損失, 挑挑揀揀還能繼續用。

那幾個鮮卑人被趕到燒掉的半個帳篷處,由盧虎和盧豹兩兄弟看着,暫時不敢有所動作。

盧虎人高馬大,一個拳頭能有鬥大, 那幾個鮮卑人雖說也體壯如牛, 但在盧虎面前就像個鹌鹑,蹲在那兒連聲也不敢吭。

虞歡從他們手中拿到借據,借着一旁篝火的光亮看去。

上面的确如他們所說,是丁三哥的借據, 還有丁三哥的手印。

再看借據上的最後期限, 也已經是兩三個月之前。

看來在這期間,這些人的确是寬限了丁三哥很久。

視線轉到另一邊,丁家父子仍在忙忙碌碌的收拾東西。

他們的衣物不多,沒有被波及到,

地上之前被摔破的大多是些瓶子罐子,看上去都裝不了什麽吃食,

虞歡看到丁倫在拿起其中一個完好的罐子時順手晃了晃, 裏面跟着響起一陣細微的悶悶的嘩啦嘩啦聲。

還有些散落的荷葉包油紙包, 包得鼓鼓囊囊,也不知裝的什麽。

神神秘秘的。

虞歡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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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三哥幾乎給律家當了半輩子的長工, 在敕勒川一帶牧牛也有多年。

按沈嶺說的來看,他還與往來的客商有聯系。

他能與這些商人合作, 賺取一些傭金,日子相對來說應該也會富足一些。

可如今瞧着, 日子過得還是如此借據,實在是想不出因為什麽。

正想着,忽覺有兩道目光,劍一般的釘在她身上。

掃過去一眼,就見虞晃一派悠閑模樣的坐在燃起的篝火邊,看着火勢,往裏面丢些枯枝柴火。

虞晃似乎對她頗感興趣,從看到她開始,就時不時的觀察她的舉動,

即使撞見她回看的目光,也毫不避諱,眉目舒展開,從眼底翻出一彎笑來與她打招呼。

虞歡也不動聲色,微微點頭算是回禮,随後自然的側過身,假意繼續細看手中的借據。

前世和虞晃打交道的經驗告訴她,如果引來虞晃的興趣,只管順其自然,以不變應萬變。

因為無論被盯上的人是回避、對抗還是奉承,虞晃都會迅速在心中想出一個絕對能折磨人到生不如死的法子,讓人毫無防備的往裏面跳。

……

另一座帳篷裏,沈嶺在和蘭執重新處理生肉。

因為虞晃的加入,今晚随即變得莫測,沈嶺原本打算向丁三哥打探的事,也不得不被迫擱置。

外面的人各自都有自己的事情做,虞晃帶來的人也在距離帳篷幾步開外的地方休整,但那些人的目光,始終如狼一般環顧着他們——

當危險解除時,他們便是危險。

“嘶……我說,這人究竟是什麽來頭?一出現就是替你解圍,弄得好像和你很親近似的。”

蘭執說着話,手裏抓起一把用樹枝削成的簽子,來來回回搓了幾遍,借幹活雜音的掩護,再次壓低聲音,“我問過相熟的人,誰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誰,身上可有什麽官職。不過我估摸着,他手下那幾個騎都尉既然敢查戶籍,肯定都帶着實權,這位能把底下人管得這麽嚴,官職肯定也不小。”

“我想也是這樣,”沈嶺最後收攏起處理幹淨的肉,用油紙兜住,起身前最後與蘭執說道,“你只管記着,不管他是什麽來頭,跟咱們都沒關系,凡是問到什麽,只管往上面交代了說。”

蘭執抓上幾個酒囊,“放心吧,我心裏有數。”

沈嶺二人走出帳篷,篝火旁邊坐着的還是只有虞晃一人。

其他人見他們拿着肉出來,這才陸續聚到篝火邊上,跟着開始忙活烤肉。

蘭執很自然的轉到虞晃身側,彎腰往篝火堆裏面添上柴火,調整烤架固定的位置。

邊忙活邊說,“這位貴人吶,你看我們這兒有這麽多吃食呢,就算敞開了吃,也未必能全吃完,要不就讓那邊的兄弟們別啃幹糧了,叫他們都過來,大家坐在一起,吃吃喝喝,熱鬧熱鬧?”

有他活絡氣氛,三言兩語間就把周圍的局促氣氛催散,仿佛圍坐在一起的全都是相處多年的朋友。

丁三哥也跟着起身招呼起來,往虞晃面前放了好幾串肉,“是啊,草原上入夜以後可冷,大家夥都聚在一塊兒,也更暖和些。”

虞晃:“不妨事,他們風餐露宿的也都習慣了,待會兒他們吃完了還要守夜,且由他們去吧。”

“哦,這樣啊,那就不耽誤各位兄弟做事,我們還是吃我們的,”蘭執也不堅持,拿匕首往正在烤的肉上劃幾刀,看火舌卷着肉邊兒,将生肉染上一層熟色,才滿意道,“這些牛羊肉都是現殺現宰的,鮮嫩着呢,便是不加佐料,也好吃得很,貴人一會兒多吃些。”

虞晃:“多謝。”

話題一旦打開,有些話便可以順其自然的說出來。

“大家既是有緣聚在這裏,就都是朋友了,還不知貴人怎麽稱呼?”

虞晃拱拱手,“失禮了,在下景昊,若有做得不周之處,還望各位海涵。”

“景昊?”蘭執有些驚詫,忍不住好奇問,“看景兄通身氣派,難不成是荥陽景家的公子?”

“小兄弟謬贊,在下只是碰巧同姓罷了,不敢妄攀高門。”

他們兩個一問一答,虞歡坐在對面聽着,不自覺往虞晃那些手下所處的方向瞥去一眼。

以馬都尉為首,都是跟着虞晃在軍中摸爬滾打過一圈的,原地休整時,看似随意,實則頗有章法。

要想在這些人的眼皮底下對虞晃下手,絕不是容易的事。

衣擺忽然被人拉了兩下。

轉頭一看,丁倫從丁三哥那邊鑽過來,手裏捧這個熱乎乎的芋頭,問她,“阿琅姐,肉還得一會兒才能烤好呢,你吃不吃芋頭?”

焖在柴火堆裏的芋頭,拿出來的時候雖然已經拍打過了沾在上面的草木灰,表皮上還是黑乎乎的,放在丁倫的手上,便也将他的手掌染得黑乎乎。

虞歡本能的不想要。

但是丁倫眼巴巴看她的神情太過熱誠,再加上剛才她幫他一起對抗過要債的鮮卑人,丁倫已經從心裏完全依賴起她,只是他不知道應該怎麽做才能報答她,提前給她吃芋頭墊墊肚子,就是他此時想出來的最好的“報答”她的方式。

虞歡沒見過這樣的東西,她也不太清楚這樣烤過的芋頭要怎麽吃,總之,應該需要剝皮。

她不願意拂了丁倫的面子,便要伸手接過來,“好呀,多謝你。”

忽地,從旁邊又伸過來一只大手,趕在她之前,輕而易舉撈走丁倫手心裏小小的芋頭。

“沈阿兄!啊不是、沈姐夫——”丁倫着急起來,“這是我給阿琅姐的,你要是想吃,我再拿個給你。”

“我不吃。”

沈嶺回答的懶洋洋的,但給芋頭剝皮兒的動作很是麻利,他順手把剝下來的皮兒丢到篝火堆裏去,“我剝好了,給你阿琅姐吃。”

“阿琅姐”三個字,從沈嶺嘴裏說出來,少了孩童的天真,多了些意味不明。

一起相處了這麽多天,虞歡還從沒聽到沈嶺叫過她這個名字。

每次兩人私下裏接觸,好像都是直來直去的“你”呀“你”呀的。

出神的功夫,沈嶺已經把芋頭剝好了。

他留下了一部分芋頭皮兒,順手揪了塊油紙來墊着,遞給虞歡,還專門強調似的示意丁倫看好了。

“來,阿琅姐,嘗嘗吧。”

他這回說的“阿琅姐”三個字,又有些正式,又有些調侃。

像故意的。

虞歡接了芋頭,存心要調侃回去似的,也說,“多謝你呀,沈、姐、夫。”

她聲音柔,又只用了他們幾人能聽到的音量,流轉在滿是草味兒的牧場上,聽起來像熨帖的小牛皮。

沈嶺拍拍手裏沾上的草木灰,清了下嗓子。

下次還是別讓她這麽說了。

遭不住。

對了,回頭得找丁老三幫着挑幾張小牛皮,好給她做靴子穿。

丁倫是聽不出什麽暗湧的,看到最終是虞歡拿着芋頭,這才放心。

又悄悄趴在虞歡耳邊說,“阿琅姐,我還藏了兩顆糖,我去給你拿!”

看到丁倫颠颠兒的跑遠了,沈嶺繼續翻烤面前的肉,對虞歡說,“肉一會兒就能烤好了,你手裏那個要是不愛吃,就給我。”

虞歡在他說這些之前,已經咬了一口芋頭。

剛烤出來的芋頭是綿軟的脆,上面凝着一層自然粘稠的汁,吃起來是很純粹的食物的味道。

宮裏有時候也用芋頭做吃食。

只不過宮中禦廚會把煮好的芋頭搗碎,澆上酪,起名叫酪酥山。

吃的時候,要用指肚大小的匙來挑,每次就只能挑起一點點,芋頭本來的味道嘗不到多少,全被濃香的酪味兒的蓋住。

她原本不太喜歡,但這會兒吃着烤芋頭,竟然覺得還不錯,不多時已經小口小口着吃了快一半。

沈嶺一看,挑了下眉,“喜歡?我再剝個給你?”

虞歡連忙搖頭,“不用了,多謝。”

“還謝我?”

沈嶺好像不太喜歡聽她對自己道謝,仿佛只要一提及這個“謝”字,他們之間就會迅速彌漫上一股疏離。

這一點上,和前世的沈嶺很像。

虞歡反應很快,換了個方式說,“我是說,這一個就夠了。”

沈嶺這才輕快一些,專心致志翻烤面前的肉。

虞歡看了一會兒,拿着吃剩下的半個烤芋頭,漸漸變得有些勉強。

這東西剛開始吃着,還算嘗個鮮,但吃多幾口,少了其它佐料中和,味道就開始單調起來。

她有些吃不下了。

這時候一股帶着焦香的烤肉味道撲鼻而來,一擡眼就看到沈嶺拿着一串肉,遞給她,“嘗嘗看。”

嫩的牛肉被烤成深深的紅褐色,上面抹了淺淺一層鹽巴,還汪着一層牛肉裏面透出來的油。

這串肉比她從前和沈嶺他們一起吃過的那種大肉串要小了很多,她一只手拿着毫不費力,肉塊也切得小,剛剛好是她一口的量。

另一只手上一空,是沈嶺很自然的拿走那半個烤芋頭。

就見他捏着外皮,把烤芋頭瓤往嘴裏一擠,一口就吃完了。

速度快到虞歡根本來不及阻止。

她只能拿着肉串,愣愣看着沈嶺。

這是在外面!

大庭廣衆之下!

他怎麽能、那麽自然的就把她吃剩的東西、就這麽、拿過來給吃了?

沈嶺倒是一點兒也沒覺得哪裏有問題,還提醒她,“趁熱吃,涼了就不好吃了。”

她只得先咬了一口肉,拿兩人前世什麽沒做過來開解自己。

剛烤出來的肉有些燙口,她吹了好幾下,小心的咬下一塊來吃。

沈嶺的手藝很好,一串肉烤得嫩香,哪怕只簡單抹了一層鹽巴,也極大程度的激發了牛肉本來的味道。

她斯斯文文吃着,忘記剛剛那點兒短暫的不好意思。

往周圍看,盧虎他們也早就顧不上別的,烤架上的肉一被烤好,就立刻伸手,跟着大快朵頤。

只有蘭執還在有一搭沒一搭的和虞晃閑聊,時不時叫上沈嶺,與他們搭幾句話。

後來話題漸漸就拐到了兩座京城、兩個皇帝的事兒上。

虞晃本就是這場變故的發起人,對于其中秘聞再清楚不過。

加上他深谙說話之道,假話全不說,真話不全說,偶爾透露些無關緊要的消息,直聽得蘭執等人連連咋舌。

之後,就順理成章的牽出琅琊公主的下落來。

京城巨變傳出來這麽多天,除了已經人在長安繼續當皇帝的崇元帝,最被人津津樂道的,就是琅琊公主和傳國玉玺的下落。

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猜測琅琊公主莫不是已經嫁作人婦,抛下公主姿态,給人洗手作羹湯;

憂國憂民的,推測傳國玉玺可能被藏在的地方,想象某一日哪個英雄橫空出世,帶着傳國玉玺結束亂世,重振山河。

冷不丁聽到虞晃說,“你們說,琅琊公主,有沒有可能就在我們中間?”

這句話就像是往平靜的河面丢進一顆大石頭,嘭的一下激起一圈漣漪。

虞歡面上不動聲色,假意驚訝的往虞晃那邊看,好奇于他接下來要說的話,然而拿着肉串的手卻因為緊張而暗暗收緊,指尖指節泛白。

沈嶺注意到她緊攥着的手,心中本有些不解,随即察覺到對面虞晃狀似不經意投過來的目光,身子一側,擋在她前面,順手将她緊攥着的簽子拿走,放到一旁。

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沈嶺朝他微微點了點頭,拿起酒囊示意一下。

另一邊,盧豹心直口快,直接表示,“不能吧……就邊鎮這小破地方,琅琊公主可能看不上吧……”

“我覺得也是,”盧虎也覺得這話在理,“那可是公主啊,千金裏的千金,說不定養得多嬌貴,能受得了一路颠簸的苦嗎……”

“從京城到這裏,騎快馬也得走個十天半月,那些奉旨巡查的欽差到了我們這兒,都得先歇個兩三天才能辦事兒呢,”

蘭執掰着指頭算,“從出事到現在,差不多也才十幾日,琅琊公主要是真能全須全尾的來,估計也來不了這麽快——”

“在下說這些,也只不過是個猜測,想着那琅琊公主畢竟有才名傳世,若教她就此相夫教子,恐怕也未必甘心。”虞晃有些抱歉的笑笑,拿起匕首,從面前的烤肉上剔下一塊肉,直接紮着送入口中。

“景公子到底是比我們見多識廣,說不定琅琊公主真的就藏在什麽地方躲避風頭,準備反攻回去呢。”蘭執搭了一句。

話題就此岔開,衆人圍坐篝火,分吃烤肉。

說着說着,又引到了虞歡身上。

聽說她也是才來鎮上不久,虞晃面露好奇,徑直問道,“看王娘子面善,總像是在何處見過娘子,恕在下唐突,敢問娘子是哪裏人士?”

“妾身,琅琊人士。”

“久聞琅琊人傑地靈,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虞晃忽地話鋒一轉,“在下也曾有幸在琅琊郡小住過,最懷念一家名為金輝樓的酒樓,尤其是那秋醪酒,醇厚至極,時至今日都讓在下念念不忘。”

“郎君怕是記錯了,金輝樓從來都只有春醪酒,因着此酒只在每年春分之日開壇,每年只賣十天,過時不候,是以年年都有人專程趕在春分之時前去金輝樓,只為品嘗一觥春醪酒。”

“哦……是春醪酒。”虞晃重複一聲,看着虞歡,若有所思。

末了眉峰微擡,重新拿過身前酒囊,“時隔多年,想來是在下記錯了酒名,讓娘子見笑了。”

“哪裏,天下名酒數不勝數,景公子能念着春醪酒,于此酒而言,便是知音。”

他們二人一問一答,有來有回,在旁人看來,只當是他鄉故知;

只有虞歡自己清楚,虞晃的每一句話,都透着深意,若有一句應答有失,便是萬劫不複。

“沒想到你們還有這等淵源,”蘭執見有些冷場,笑道,“聽你們說這春醪酒,倒是把我的酒蟲給勾起來了,以後要是有機會,我也趕個春分時節,去琅琊喝酒。”

“蘭兄弟若感興趣,在下做東,我們有緣琅琊相見。”

正說着,馬都尉忽然往這邊來,朝虞晃比了個手勢,打斷這裏的敘話。

“看來在下要先告辭了。”虞晃說着起身,與衆人道別。

……

虞晃一走,大家明顯輕松許多。

“真他娘的怪,”蘭執往篝火裏丢了兩根柴火,“這個景昊……到底什麽來頭?我從他嘴裏是一句話也套不出來。”

又看向虞歡,“妹子,我看他好像認識你似的,總一個勁兒提什麽琅琊郡,你原來跟他打過交道嗎?”

虞歡搖搖頭。

沈嶺這時候截過話頭兒,起身往被燒掉的半個帳篷那邊走,“他就算真是荥陽景家的人,和我們也沒關系,丁三哥,”

他叫起丁三哥,“這幾個鮮卑人的事,你先跟我說道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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