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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1章 第31章
這個時間, 大殿裏面的香客已經少了一些。
前一批香客燒過香、上過貢品以後,就各自去了感興趣的篝火堆邊,急于挑選攤販擺出的物品。
虞歡他們進來的時候, 殿內已經沒有多少在燒香的人了。
此時殿內煙霧缭繞,寺內的小沙彌忙着重新擺放貢品,注意看香爐之中可有未曾插穩的香掉出去,好及時扶回來。
一行人在衆人之間穿梭, 腳步也不自覺跟着放慢下來。
案上的香爐裏積了厚厚的一層香灰, 燃盡的香柱豎在其中,密密匝匝像一片片雪後樹林,大殿裏太嗆,幾人沒有久留, 很快便走了出去。
虞歡記挂着要買帳篷, 一走出大殿就開始往空地一直延伸出去的篝火堆處張望。
沈嶺見她這副樣子,嘆了口氣,笑道,“你放心,帳篷它跑不了,還要等蘭執去聯絡賣家,我們先去前面這幾個小攤處轉轉, 看看有沒有什麽新鮮貨。”
虞歡一面跟着他走, 一面好奇問道,“都有什麽新鮮貨?”
她在宮中時, 每到固定的日子,內侍省就會送來各州貢來的東西。
蜀地的錦一片燦爛錦繡, 雲州的玉澄澈通透,雷州獨有一種黛, 顏色非墨非青,只消蘸上一點,就能勾染整條眉毛……
宮裏人個個兒都能言善道,每一樣物件兒都能誇的天花亂墜,每一樣都是新奇物,然而等真拿到手中,也不過爾爾。
但是自前世和沈嶺成婚以後,沈嶺總會變出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給她,有時候是吃的,有時候是用的,明明看上去都不是名貴之物,可她見了,總覺得開心。
因而這會兒聽沈嶺說有新鮮貨,心中不免有所期待。
另一邊,沈嶺聽她這麽問,稍一思索,咂摸出味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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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畢竟是出身富貴人家,父親又是大商賈,自小肯定什麽好東西都見過,什麽新奇的東西都玩過,如今這鎮上什麽都簡陋,好像的确不會有什麽東西是她沒見過的了。
嗐!不管了,先看了再說!
思及此,沈嶺拉過她的手,選了個圍着人最多的篝火堆,擠了進去。
若耶寺殿前的這幾處篝火堆都擠滿了人,虞歡被沈嶺拉着融進人潮,後面的雲青、雲竹二人卻說什麽也擠不進去了,想着沈嶺總能護公主周全,二人索性留在外圈,揀了個顯眼的地方候着。
今日有些冷,風也有些硬,虞歡跟在沈嶺身後,有時候覺得吹來的風如刀般割她的臉頰,有時候那些冷硬的風又被沈嶺寬厚的背擋住。
沈嶺則像一團會移動的火,只要靠近他,那些熱乎乎的暖意就會熨帖的圍在她身邊。
若耶寺殿前這一片小廣場分布着好幾處篝火堆,每一處都圍滿了人,她跟着沈嶺從這些人群中穿梭,人群實在擁擠,每一步都落在她無法判斷的位置。
人潮熙攘,人聲鼎沸,寺廟香和各種味道裹挾在一起,冷意把它們都凍在鼻尖,揉成邊鎮冬天的味道。
有些辛,有些嗆,帶着倔強的肆意。
又随着沈嶺走了幾步,周遭開始發生一些細微的變化。
是有人認出沈嶺來。
然後招呼聲接連不斷:
“沈兄弟也來了啊,我跟你說,這兒有一副馬鞍,鑲了寶石的,那叫一氣派!來來,你們往我這兒來,我這兒看得清楚!”
“诶呦,沈阿兄你來我這兒,我這兒靠前——”
一時間,衆人相互讓着,竟也交替着勻出了一個最靠前的位置。
虞歡心中不由狐疑起來,按前世沈嶺的說法,他年少時受盡欺負,又哪來的這麽好的人緣?
難不成這些人欺負着欺負着,竟欺負出感情來了?
沈嶺卻并不覺得這有什麽奇怪,照單全收,偶爾分出些功夫來朝人一揚下巴,算作給他讓出位置的道謝。
來到跟前,果然看到了剛剛衆人交口稱贊的氣派馬鞍。
是一頂鎏金鞍,邊緣鑲了一圈細小的寶石,在冬日朦胧的光影下熠熠生輝,看鞍上紋路卷卷曲曲,透着股別扭,像是西域那邊打制的東西。
沈嶺的評價是,東西是貴東西,也夠氣派,就是原先的主人用的年頭長了些,磨損的有些厲害。
又往那攤主身上看了一眼。
這一處的攤主不是鎮上人,高鼻深目,看模樣不太像是這一帶的鮮卑人,更像是從河西一帶來此的西域胡商。
此刻那胡商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漢話,正賣力的推銷手上這只鎏金鞍。
看到沈嶺,眼前一亮,徑直走到他跟前。
用怪聲怪調的語氣問他,“郎君,要,鞍~嗎?”
沈嶺垂眸又看一眼,“這是你自用的東西吧?賣了它,你回去用什麽?”
胡商:“生意、人~不怕、沒、東西~使,郎君,喜歡,是緣~分!”
沈嶺沒接茬,目光只在馬鞍上停留一瞬,轉而掃了一眼篝火邊的蒙面少女——頭巾上插着草标。
難怪。
若耶寺每年都有胡商來,以往篝火堆邊就算有人圍着看熱鬧,也不至于将哪一處篝火圍的裏三層外三層,這次這麽特殊,原來是因為今年有人在這裏賣人。
他思忖着,如今鎮上糧饷短缺,大部分人家裏都揭不開鍋,還有能力買人回去的,只能是那些大戶。
這胡商賣的又是不能勞作的胡姬,想來是已經有了目标,然而又不見有大戶家仆來此,只好先制造聲勢,等看熱鬧的人把消息傳出去。
胡商察言觀色,猜想這衣着光鮮的青年頗有些家底,本着主動一點兒就能成一樁買賣的心思,目标一轉,“郎君喜歡~的話,她、的價格~也好,商量。”
沈嶺幾乎是下意識的,朝身邊的人看去一眼。
他是沒這個心思的,但總不好叫人誤會。
而虞歡同樣也在沉思。
只不過她想的是:
這胡商不愧是生意人,一條路行不通,馬上就能換下一條,這一點倒是和朝中那些臣子很像。
說到朝中臣子,她這幾年也有選擇的扶持過幾人,他們的老宅多在平城,常年與老宅保持書信往來。
正好找機會先聯絡聯絡,探探口風……
“阿琅——”
忽然聽見沈嶺叫她。
也許前面已經叫過幾聲,不過她沒有注意。
“哦,剛剛在想事情。”她解釋說。
“試試這個?”沈嶺方才瞄住袖箭,以最快的速度拿在手中,再遞給虞歡,只不過一直叫了她好幾聲,才看她終于回神,這會兒接着道,“這是袖箭,力道、準頭都夠,你用着再合适不過。”
“做防身之物,在這兒也是件新鮮貨,”沈嶺末了小聲補充,“我看這胡商不像是誠心做交易的樣子,把這東西藏在木柴邊,要不是露出一角被我看見了,還真就錯過它了。”
虞歡詫異,“萬一是他自用的東西?”
沈嶺理直氣壯,“能拿出來的自然都是要交易的,來,你先試試。”
說着,沈嶺把使用要領教給她,再一指篝火堆旁邊放着随時添火用的木柴堆,“朝那裏發。”
虞歡聽從他的指示,擡起手臂,扣動機關。
“咻”的一聲。
袖箭飛出一道弧線,紮在其中一根木柴上。
力道适中,紮到木柴上時,箭尾的翎子猶在顫動。
沈嶺點點頭,這副袖箭的射程會根據力道調解長短,她剛剛的這一下,也夠用了。
他看向胡商,“這個,我們要了。”
胡商卻是一臉心疼,試圖用別的吸引沈嶺的注意,讓他放棄要袖箭的主意。
然而沈嶺态度堅決,非袖箭不要。
礙于衆目睽睽之下,胡商只好痛心疾首的報出一個數來。
但最後還是不死心,一指邊上待價而沽的胡姬,“她,能唱,會跳,郎君真不買?”
“不買不買。”
沈嶺飛快拒絕,不由分說拉着虞歡離開人群。
聚在這一帶的百姓又多了一些,他不得不更加小心的眼觀六路,謹防虞歡被沖撞到。
餘光裏忽然瞥見皮邱,穿着一身布甲,身後跟着幾個同樣防具齊全的手下,鼻孔朝天的往大殿那邊走,看樣子是去上香。
腳步不由得一頓。
上香就上香,但看皮邱這架勢,難不成……城中有變?
虞歡察覺到他的異樣,問,“有情況?”
沈嶺搖搖頭,面色如常,“沒事,我們先走。”
也許是他想多了,城中自有城防值守者,就算真有什麽變故,也不會用皮邱親自出馬。
想來皮邱還是和從前一樣,仗着他爹皮保貴和縣令的關系,得了新布甲,急着穿出來招搖過市了。
……
兩人又在幾處篝火攤子邊轉了轉,蘭執便找過來說,賣帳篷的人找到了。
約好的交易地點,在城西北的子城附近。
從若耶寺往城西北走,中間要經過一座橋,與他們來時走的不是一條路,這會兒再看周圍,就見沿路也不知何時出現了若幹個小些的篝火攤子,其間交易之物應有盡有。
蘭執邊走邊講解:
“……今天日子特殊,所以每年這個時候,衙門就專門開一道禁令,允許大家沿着城中主街擺開,喏,看那兒——”
他大致劃了南北兩個方向,“像這樣的篝火,能一直設到城門口去。不過外邊的東西不如若耶寺裏的新鮮,都是些日常所需,也沒什麽看頭,妹子你要是感興趣,咱們就慢些走,你多看看。”
虞歡搖搖頭,表示還是盡快往城西北去,免得讓人等急了。
其實這一路過來,該看的她也都看到了,的确如蘭執所說,外面這些東西大多比較平常,多是與生活之物息息相關,容易招攬人的,是些腌制的吃食或者果脯,應該是為之後的元日準備的。
武承鎮上有兩條河穿過,他們剛剛穿過的這條河要比來時經過的那條窄一些,河面結了厚厚一層冰,看上去與平地無異。
有些等不及從橋上走過的人,就會抄近路從冰面上過。
沈嶺看出她的躍躍欲試,轉頭征求她的意見,“想不想試試從冰面上走?”
冰面凍得結實,加上時不時就看到有人幹脆利落的走上去,虞歡心中那點兒小小的擔憂很快也都消散。
在冰面上行走,走路的聲音總帶着獨屬于冰的細脆,仿佛那些冰寒也順着腳底延伸上來,鞋子與冰面少了些摩擦,稍有不慎就會打滑。
沈嶺他們早都習慣了,走起來如履平地,蘭執幾個甚至還邊滑邊走,互相比誰能更快到達對岸。
與他們相比,虞歡明顯要笨拙許多,因着腳下與以往路面截然不同的觸感,她心中無來由的就會想象,若是冰面突然碎裂以後的場景……
明知是自己吓自己,但步子還是因此而顯出遲疑。
沈嶺似乎感覺到了她的緊張,不動聲色往她這邊挨近一點兒,方便她一伸手就能挽住他的胳膊。
虞歡也和他客氣,挽上他的手臂,拿他當支撐,同時深吸一口氣,看向周圍,轉移注意力。
這一帶民居較少,向遠望,視野一覽無餘。
視線盡頭,最高的那座門頭就是城中府衙所在之地。
等上岸繞過府衙門頭,再往前走,就到了約定好的交易地點。
同樣也挨着一叢篝火,旁邊摞着兩三個木箱,還有些散落的板子長杆等物。
攤主是個圓臉中年人,簡單寒暄過後,就匆匆把東西交給蘭執,準備離開。
蘭執多問了一聲,“往年你可從沒有走過這麽早的時候,這是有什麽事,連節都不過了?”
圓臉中年人撓撓頭,臉上全是掩飾不住的笑,只是神色間多少還夾雜着些緊張,“那什麽,你嫂嫂她快生了,家裏人都守着呢,我要不是答應了你來送帳篷,我今天就不出來了。”
蘭執:“這麽快?這可是大事兒,你快回去吧,趕明兒我去家裏看你們。”
這裏的攤子一撤,一下子空出來一大片地方,大家商量決定,幹脆就在這堆篝火邊過節,當即回去各自取了烤架、生肉等物,預備下等篝火點起來的時候烤肉吃。
這樣的安排每年都有,沈嶺他們布置起來,也不過是按着以往的節奏忙碌,只有虞歡和丁倫兩個人很是興奮。
虞歡是因為第一次過若耶節,看什麽都新鮮;
丁倫則純粹是孩童心态,但凡是節日,他都過得興高采烈。
因着要歸置東西,加上要把買來的帳篷送回家中,一大堆瑣事真正做起來也要很久,沈嶺便提議,讓盧豹帶着虞歡和丁倫在城中到處轉轉。
之前虞歡便想着在城中各處都走走看看,一來是看看邊鎮不同于京中的風光,二來,是了解民生。
這些單靠雲青、雲竹兩個肯定不成,得需要一個對城中了解頗為清楚的人做向導。
只是沈嶺這時候畢竟只是個軍戶,縱然能像前不久那樣去敕勒川,到底也沒有太多的閑暇時間,如今正好可以借這個機會,通過盧豹,把她想知道的情況多了解一些。
一行人在街上走走逛逛,盧豹本就廢話連篇,加上虞歡有意引導,很快盧豹就把自己知道的竹筒倒豆子似的說了一通。
城中大體上分東、西兩個區域。
民宅多是集中在城東,此外,城內的三口共用水井也都挖在城東;
城西則是府衙所在地,城內的官員、富戶也都集中在城西。
城南一帶散落着各個作坊,多是打制鐵器,滿足軍戶們日常的城防所需。
從南門出城去,城外原本還有一大片田地,年景好的時候,那些田地經人耕作,收獲的糧食也能自給自足。可惜如今人心浮動,又因為連年歉收,早就荒了一部分。
虞歡聽了心中一動,在盧豹說起朝廷欠下的糧饷時,順口問道,“我聽說,邊鎮一帶軍戶無須上交稅賦,若有餘力開墾荒地為農田,次年收上來的米糧可歸自己處置。為何城內軍戶卻還是如此依賴朝中糧饷,甚少有田産?”
“唉,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兒了,”盧豹嘴角一垮,“現在這些田地大多集中在富戶手中,收上來的糧也都進了富戶的糧倉,根本和我們沒關系。朝廷又總是欠着糧饷,這幾年連山裏的野味都比以前難打了不少……”
虞歡心中暗驚。
這些,不會出現在大臣們呈上的奏疏裏,她在宮中時最常看到的,是各地州官的訴苦。
見虞歡面露不解,盧豹接着說,“以前家家也算有幾畝田種,但也是靠天吃飯,碰上災年,地裏歉收,糧饷又欠着,過冬就難熬,沒辦法,就只能把地賣了,換過冬的糧食。”
“倒是也能再重新開墾荒地,只不過這種倒黴日子多來幾回,能開墾的田越來越少,富戶手裏收來的田越攢越多,就成了今天看到的樣子。”
難怪。
虞歡聽完這些話,心中大體有了計較。
……
冬日裏天短,在城中各處走動走動,天邊也擦了黑。
城中篝火次第被點燃,遠遠望去,就像幾條蜿蜒的火龍。
虞歡幾人穿過城中這些篝火堆,回到西北子城附近,那裏也早已一片熱鬧景象,有些人等不及,已然開始守在篝火邊烤肉吃了。
“就等你們啦,快來這兒!”蘭執離着老遠就看到他們,原地跳了兩下,讓自己的位置更顯眼,朝他們揮手。
太陽落山,月亮在天邊若隐若現,天幕是一片深藍,被地上的火光映照,帶出一絲暖意。
城門早已關閉,值守的士兵雖然不能加入到這片歡樂的氣氛裏,但也因為有這樣熱鬧的陪伴,不再覺得長夜無聊。
虞歡坐在沈嶺身邊,看他烤肉。
烤爐是用幾塊石頭臨時搭起來的,火種來自面前的篝火,用的日常取暖的炭,炭火通紅,靠着近了,炭火迸發的熱氣能一直沖到臉上。
虞歡忍不住向後縮了一縮。
“坐遠些,仔細被炭火沖着。”
沈嶺空出手來幫她換了個位置,接着對付手邊堆成小山一樣的肉串。
他烤起肉來很賞心悅目,速度不快不慢,動作游刃有餘,袖口挽上去一截,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
而火光勾勒他起伏恰到好處的側臉,眼睛被眉峰稍稍壓住,投下一片暗影,只有一點眸光綻放在暗影下,觀之絢麗奪目,仿佛連注視者的神志都吸了去。
虞歡看着看着,不由得想,其實他就算不當将軍的話,只在洛陽街頭支起一個小攤,烤些吃食來賣,依然能吸引許多人流連的目光。
“阿琅姐!”
丁倫的聲音炸在她耳邊,吓了虞歡一跳。
她詫異轉頭,見其他人都圍坐在爐子邊,好整以暇的往他們這邊看。
“我就說吧,叫你不要去打攪你的阿琅姐,和你沈姐夫,”蘭執一邊扒拉着手裏正在烤的肉串,調侃說,“小心你沈姐夫不給你吃肉。”
丁倫才不管這些,直接重複剛才的問題,問虞歡,“阿琅姐,他們都說完了,就差你們了。嗯……就是以後,你有什麽打算?”
以後的事誰也說不準,對于這種假設,沒有多少人會當真。
但是沈嶺聽着這話,手上的動作不自覺放慢。
他也想知道,她的以後,是什麽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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