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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3章 第33章
早先混過邊鎮一帶的小郎君, 基本上都有一個共識:
沈嶺說有,那就是有。
所以現在肉烤糊了,自然也不能怪從頭烤到尾的沈嶺。
所幸火勢猛時只有挨着爐子近的那一邊肉被無情大火燎黑了一小邊兒, 不影響本來的味道,蘭執幾個七手八腳擺弄一番,照樣吃得香。
一邊吃,一邊誇贊沈嶺的好手藝。
至于剛才說的什麽“對未來的打算”之類的話, 衆人很是默契的絕口不提。
甚至連嚼肉的聲音都不自覺小了不少。
他們這邊陷入安靜, 不遠處的其它地方,卻逐漸熱騰起來。
是酒興正酣時候的衆人開始圍在篝火四周放聲唱歌。
這些氣氛一烘起來,又有不少人借着這樣歡樂的氣氛手舞足蹈。
沈老爹愛湊熱鬧,早就加入其中, 虞歡因為離着沈老爹那邊近, 目光不自覺就被吸引過去。
她看得太過專注,連手裏的烤肉串都忘了吃。
在這樣又安靜又熱鬧氣氛裏,沈嶺側過頭看了虞歡一眼。
四面八方的火光把她那雙烏黑的眼睛映得發亮,仔細看看,那裏面早沒有了剛才的苦惱。
他挑一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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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只要不追問“對以後的打算”,任誰都會放松的。
虞歡自是不知道這廂的小插曲的, 她還沉浸在巨大的狂歡氣氛裏。
所有的這些, 都是她從未看到過的景象。
從前她以為,京城的上元燈會, 就是全天下一年中最熱鬧的時候,她心心念念的, 也不過是從高高的宮牆裏走出來,到擠滿了人的街上去, 看燈,聽曲,猜迷,看一切宮裏看不到的事物。
但是在這兒,一切又都不一樣。
她看到沒有什麽講究的集會,看到熱烈燃燒的火堆會迸出一蓬一蓬的火星兒,柴火燃燒的煙霧缭繞在上空,又像一大張紗,蒙在夜幕之下。
這裏沒有人會進行繁缛的禮節,沒人引經據典,更多的是笑,一長串的笑,震天響的笑,還有險些能背過氣似的笑……
圍在沈老爹邊上的好像都是些鮮卑人,瞧他們時不時勾肩搭背的肢體動作,八成是沈老爹素日裏的朋友。
他們圍着篝火,扭來扭去,不知道是誰最先起的頭,很快又開始唱起歌來。
歌聲帶着邊鎮獨有的味道,粗犷,遼遠,豪邁中隐約藏着一縷化不開的哀傷。
沈老爹唱得最是賣力,也最是忙亂。
他起身的時候,手裏拎着一直舍不得丢開的酒囊,于是當他開始和朋友們手拉手唱歌跳舞時,這只酒囊就被他拈在兩根手指間,險險地懸在手邊。
每唱幾句,他還要靈活的轉動酒囊,趁着大家都揮起手臂的間隙,往嘴裏灌上一口。
當然,嘴裏也絕對不可能閑着,還不等這口酒急急忙忙全咽下去,立刻緊跟前一句歌的氣口,加入之後的合唱中。
“天蒼蒼……野茫茫……”[1]
虞歡對這支歌有些熟悉,知道是《敕勒歌》,前世時曾聽沈嶺唱過。
那時候沈嶺同她說,軍中在他麾下的,有不少都是邊鎮的軍戶,行軍在外,這首歌最是鼓舞軍心,仿佛每唱一次,就能離家更近一些。
沈嶺那時候還說,等戰事平定,邊鎮恢複生息,他就帶她一起回邊鎮去轉轉,看看有別于京城的景色。
碰上天氣好的時候,最适合往陰山腳下的敕勒川上躺躺,感受風從面前吹過,夜裏宿在草原上,仰頭就能看到滿天星星。
沈嶺告訴她,敕勒川上空的星星,個頭兒都大得很,沉甸甸的低低的挂在天邊,低得仿佛一伸手就握到掌心……
這樣想的時候,她也下意識的擡頭往天上看去。
武承鎮是座大體上四四方方的城,擡頭去看,這一片天也是四四方方的。
四四方方的天幕間懸着數不清的星子,
一簇一簇的擠在一起,地面上不斷的升騰煙霧,像一縷一縷串起星子的流蘇,
煙火與星星組成的流蘇纏繞在一起,總讓人疑心,随手就能扯下一條,繞在自己的手腕上。
此時周圍的歌聲也一片連着一片,此起彼伏,沒過多久,全城都被《敕勒歌》籠罩住,四面八方蕩着回聲。
她沒聽到沈嶺的聲音。
虞歡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轉回頭看了看自己周圍。
有些冷清。
爐子裏的炭燒得只剩下了很小的一縷火,微弱的紅光撐不起大片的黑暗,只勉強維持着炭火本身的熱度。
邊上擱着些沒有吃完的肉串,靠炭火的餘溫保溫。
她身邊除了沈嶺,別人都不見了。
似乎看出她眼裏的疑問,沈嶺會意,示意她去看另一邊。
虞歡的目光順着沈嶺指引的方向看過去。
就見蘭執他們也和沈老爹一樣,繞着篝火又唱又跳——蘭執的舞姿最好,長手長腳舒展着;盧家兩兄弟遜色許多,但勝在表情投入;丁倫雖然被個頭兒限制了行動,卻也靈活的在人群之中鑽來鑽去,和其他幾個孩童跑跑跳跳。
邊鎮本就民風開放,又碰上了若耶節這樣氣氛濃烈的節日,幾支歌舞拌着幾碗酒肉過後,誰和誰都是朋友,誰和誰都止不住的歡笑,到處都是手挽手圍在一起蹦跳的人群。
不多時,整座城都似乎被這樣的熱鬧點燃,漸漸的,大家已經不滿足于一小堆一小堆的舞蹈,而是默契的攢成幾處大圈,共同圍着一處巨大的篝火歡慶。
虞歡還是和沈嶺一起坐在原處,她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坐下來看不算稀奇,但沈嶺竟然沒有跟着大家一起,她便有些好奇。
她問,“你不去和他們一起跳?”
沈嶺有一搭沒一搭的撥弄火堆,讓篝火燒得再旺一些,驅散夜晚的寒冷。
聞言很是随意地道,“以前每年都跳,有些累了。”
又想起來什麽,轉頭問她,“你去不去?我帶你轉轉。”
剛才是他失态了,她一個離家在外舉目無親的小娘子,在這種時候最是想家,他要做的應該是讓她高興起來,帶她多感受這城裏好玩兒的氛圍,至于他看膩了的這些東西,對她而言,可都是新鮮的。
但虞歡搖搖頭,“我想在這裏看。”
她眼前是一張張笑臉,這一刻,大家好像把平日裏的苦全都忘了個幹淨,只沉浸在巨大的喜悅裏,讓身心都得到放松。
有個詞形容盛世,叫歌舞升平。
只是,如今的大燕,配不上這個詞。
可她覺得,如果能讓這一刻的歡喜延續到往後的每一天裏,就也算是歌舞升平了吧。
“行,那我也陪你坐這裏看。”她聽到沈嶺跟着說。
沈嶺一晚上都沒怎麽吃東西,這會兒心情不錯,也感覺到餓了,從爐子旁邊抄起一大串肉來。
順手又給她拿了一串,替換掉她手裏原來拿着的那串已經冷掉了的。
這次準備的充足,佐料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單一的只有鹽巴,烤出來的肉還沒等吃進肚子,光聞撲鼻的香味兒就抱了。
剛才吃的時候,盧豹還一直吧嗒嘴感慨着,他們這回可是借了王娘子的光,終于知道胡椒是什麽味兒的了。
“對了,差點兒把它給忘了,你把那肉拿過來一些。”沈嶺說着,從腰間解下一只小葫蘆來示意虞歡。
虞歡不明何意,還是照做,把手裏的肉串往他身前遞了遞。
沈嶺拿出來的那只小葫蘆約莫只有他半個手掌大,底端大,葫蘆身圓潤的向上收攏,大概是瓶塞有些不好撥開,單手不好操作,沈嶺幹脆叼着吃了一半的肉串,好空出手來去拔塞子。
他的手大,手掌張開,掌心裏的小葫蘆就被蓋住。
捏起葫蘆口時,手指微微用力,手背上的筋略微鼓起,紋路一直延伸進袖口。
拔開塞子以後,他一手仍捏着塞子,另一只手拿着小葫蘆探出去,小心的把小葫蘆裏裝的東西往外倒。
一縷順滑如綢子一樣的液體淌出來,精準的倒到肉串上。
虞歡忍不住又向前湊了湊,方便看得更清楚。
沈嶺的手很穩,順着肉串的走勢往前慢慢的淋,烤肉上就跟着鋪開一層晶瑩。
是蜂蜜。
淋完蜂蜜,肉串重新回到她手裏。
沈嶺随後塞好瓶塞,将小葫蘆挂回腰間,順手一撸嘴裏的簽子,三兩口嚼完肉咽了,對上虞歡略有些怔愣的目光,一揚下巴,“快嘗嘗這個蜂蜜,是不是你吃過的那個味兒?”
虞歡這才依言吃了一口。
入口只微微有一點甜,相比于她在宮中時吃過的那種蜜,要稀很多,但在物資相對貧瘠的邊鎮,這樣品質的蜜也是稀罕物了。
她不想拂了沈嶺的好意,便點點頭,笑道,“很好吃。”
見她滿意,沈嶺這才放心,剛想再說些什麽,餘光裏忽然瞥見一道熟悉的身影,他下意識看過去一眼,發現又是皮邱。
眉頭略皺,這小子白天就一直在城裏晃晃蕩蕩的,到這會兒不但還沒脫那身布甲,甚至連兵器都不離手了——
他自然是不信皮邱做這身打扮是因為心系城內安全,主動帶人巡邏,但除了這種可能,還會因為什麽呢?
很快,周遭突然的變故,給了他答案。
他們所在的位置距離北門較近,喧嘩初起時,誰也沒當回事兒,只當是哪邊慶賀節日的人聲音大了。
直到,一聲異常凄厲的大喊,刺破全城的歌聲:
“蠻子打過來啦!!梁鎮被攻破啦!!”
一瞬間,城中出現短暫的寂靜。
虞歡吓了一跳,下意識看向沈嶺。
“先別慌,”沈嶺按住她的手,安撫似的拍了拍,他的聲音在突然的死寂裏顯得異常清晰,“巡查時沒有發現異常,而且城內整晚都有軍戶值守,要是有情況,他們會首先鳴鑼示警。”
話音剛落,被敲得震天響的鑼聲就傳了過來,接着,一道接一道的嘶吼在雜亂中迢遞:
“敵襲!敵襲!!”
“警戒!!”
“快關城門!”
“……快跑啊!蠻子往這邊來啦!”
剛才的歡笑仿佛一瞬間全被敲進冰冷的水底,取而代之的是哭喊,以及乒乒乓乓的東西被踢翻的聲音:
“天殺的——這個時候,我們能往哪裏跑啊?”
“嗚嗚嗚……阿娘……阿娘你在哪裏?”
“诶呦!這裏有人摔倒了,诶呦我的手!別踩!別踩我啊!”
“喂!喂喂……啊!”
……
混亂中,虞歡也在沈嶺的保護下,暫時避過擁擠的人群。
“沈嶺!沈嶺!”
蘭執的喊聲由遠及近,幾人一路歪歪斜斜的沖過來,身上的衣服也在推搡間散開不少,每個人都是一頭一臉的汗,在冬天夜晚的火光裏冒着白煙。
丁倫早已被吓壞了,頭上戴的氈帽不知被擠丢在了什麽地方,臉色煞白的緊緊抓着盧豹的手,因為跑得太急,一個勁兒的咳嗽,連話也說不出來。
“可找着你們了!”盧虎一雙眼睛瞪得溜圓,滿是不可置信,“真他娘的邪門兒!一下子進來了一堆人,說的都是梁鎮破了,蠻子打過來了,現在城門都關了,消息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們怎麽辦?”
與其他人相比,沈嶺要冷靜一些,只問,“你們當時距離北門更近,鳴鑼示警時,你們可聽到聲音是先從哪個方向發出的?”
其他人聽到這話,都先愣了一下。
當時情況突然,什麽聲音都有,的确回想不起來鑼聲是哪邊先響的了。
“總歸還是北門,”蘭執想了想,“從這裏往北是梁鎮,從梁鎮逃出來的人若要進城,首選也是北門,蠻子如果一直追着他們過來,必然也要先到北門外。”
盧虎:“現在先別管哪個門了,城門一關,我們就得做守城的準備。”
蘭執點點頭,看向沈嶺,“不錯,我看不如先把妹子和丁倫送回家裏去,免得再出意外。”
周遭仍然很亂,到處都是哭喊聲,百姓雖然沒有看到蠻人的身影,但恐懼無時無刻不在蔓延。
現在城門雖然已經關閉,最安全的地方,還是家中。
沈嶺與虞歡對視一眼。
不等他開口,虞歡已經會意,拉走丁倫,“如今守城最是關鍵,要做什麽,你們盡管去做,我身邊的兩名侍女也有些身手,回去這一路,足夠用了。”
說着,她果斷彙入人潮,帶人返回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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