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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7章 第47章

這是丘敦折格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看這個帶頭守城的年輕人。

那一雙眼眸太亮, 像雪山裏最澄澈透亮的那一汪泉水，他心裏止不住的贊嘆，感慨于這小小的邊鎮竟能養出這般耀眼的青年。

他挺拔, 健碩，随意的往那兒一站，就迸發出源源不斷的迫人氣勢。

他似乎比常年在草原上縱馬奔騰的茲虜勇士還要勇猛，也更堅韌。

他看過來時, 目光極亮, 眼裏的鋒芒連草原上最迅捷的鷹都比不過。

這樣一個年輕人，難怪他能守住一座岌岌可危的城池，能聚攏起城內衆人渙散的信心。

丘敦折格從心裏往外的感慨：

這個年輕人，謀略過人, 很不簡單, 是能讓人敬重一生的對手！

如果他……不是燕人，自己大概會毫不猶豫的選他當女婿！

最初的感嘆過後，丘敦折格後知後覺感覺到一股涼意襲來。

他是在議事結束揮退親衛以後，才發現帳子裏有人的，也就是說，這個年輕人神不知鬼不覺混進大營，潛進他的主帳以後, 待在主帳裏的人竟沒有一個發現異常。

這年輕人如果是要他的命, 他早就人頭不保了！

在丘敦折格打量沈嶺的時候，沈嶺同樣也在觀察丘敦折格。

丘敦折格年過半百, 仍是虎背熊腰，和部下商議時說話中氣十足, 無人時依然寶刀不離身，做着随時防禦的準備, 可見是個謹慎人。

丘敦折格眼含探究，“如果燕人都有你這樣的好身手，老夫恐怕早已成了刀下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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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嶺一笑，“久聞金刀王大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丘敦折格：“那些不過都是虛名，年輕人，老夫佩服你的勇氣，但這裏是茲虜營帳，老夫招呼一聲，便可将你擒住，不過我佩服你的身手，願意給你一個選擇的機會。”

沈嶺：“巧了，沈某也有兩個選擇，在閣下給我選擇之前，不妨也先聽聽我的。”

丘敦折格心中暗忖，這年輕人膽子了得，不知是什麽能讓他這麽有把握，點點頭，“好，那老夫就聽聽，你要給我什麽選擇。”

沈嶺左右看了看，繞到虎皮墊子處，大剌剌坐上去，“草原上的金刀王，勇武善戰，用兵如神，聽聞閣下曾只帶領幾百人，就助茲虜老國主擺脫了王庭危機，老國主感念閣下救駕有功，以随身金刀相贈，從此金刀王的威名傳遍草原，被草原上的勇士傳頌。沈某聽了這些事跡，心中也十分佩服！”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丘敦折格聽起這些往事，神情裏仍有對昔日榮光的懷念。

然而沈嶺話鋒一轉，“沈某欽佩将軍，為平生能有将軍這樣的對手感到高興，你我雖是敵手，但我也不願看到将軍被人利用，才能被埋沒，落個就此隕落的下場。”

這話說得極重，丘敦折格瞬間不悅，“年輕人，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沈某不忍心看将軍始終被蒙在鼓裏，當然，将軍也可以理解為沈某也有私心，想與将軍做一場交易。”

“你說清楚。”

“将軍可知，為何我大燕已經派軍出征，卻至今未到？”

“為什麽？”

“他們并非未到，而是暫且駐紮在別處，按兵不動。”

“什麽意思？”

“因為貴國使臣正動身前往洛陽，與皇帝商議聯姻之事。”

丘敦折格倒吸一口氣，“你是說，聯姻——”

“還有一隊使臣，去了長安。”沈嶺又狀似不經意的丢出一個消息。

丘敦折格胡亂扶着個東西坐下，雖然不信，但也在心中思索這兩個消息會帶來的結果。

但不管怎麽說，只要消息屬實，這場攻占大燕擴充疆土的計劃，都破滅了。

丘敦折格看向面前這個年輕人，他是燕人，與自己的立場天然就不同，就算他一開始說敬佩自己是出自真心，但其它話呢？

“此事事關重大，将軍盡可派人查證，”沈嶺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主動提出解決之法，“等将軍要查之事得到證實，沈某再與将軍商讨那兩個選擇，做場交易，如何？”

他這話說得格外輕松，似是篤定對方一定會答應。

丘敦折格心裏又信了幾分，半晌，終于回道，“偉大的太陽神在上，老夫會信守承諾，希望沈将軍也能說到做到。”

……

丘敦折格來的比沈嶺想的要早。

臉色看着不太好看，帳子裏雖然點着蠟燭，但照在丘敦折格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還是襯得那張臉鐵青裏泛着點兒白。

與丘敦折格相比，沈嶺要從容得多，一看到人進來，他晃了晃手裏剩下的半囊酒，遙遙一敬。

丘敦折格坐到他對面，親兵被留在帳外，随時等待傳令。

“沈将軍，事情的确如你所說，”丘敦折格的語氣裏多了一絲疲憊，與先前判若兩人，“你既然願意将這件秘事告知老夫，想必還有後話要對老夫說。”

沈嶺放下酒囊，正色道，“将軍威名，傳遍千裏，沈某雖在大燕，對将軍的佩服卻是真的，所以沈某不忍看着将軍被蒙騙至此，更不願看到将軍這樣的人被權力玩弄于股掌之間，所以沈某有個提議，将軍不妨聽上一聽。”

“你說。”

“這場戰事結果已知，就算執意僵持下去，最後吃虧的還是自己。将軍不如就此收兵，保留實力，待将軍回去圖謀大業之時，若是缺少物資，沈某願意鼎力相借，唯有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

“三十年內，大燕與茲虜邊境，不見兵戈。”

丘敦折格聽到這話，放聲大笑，末了指一指自己，又指了指沈嶺，笑問，“年輕人，你這是在和老夫比，誰的命更長嗎？”

“将軍說笑了，”沈嶺從地上撿起一根木棍，在一處平整的地方随意劃了幾道，“我只是不喜歡打仗而已。”

丘敦折格又在腦中過了一遍，這次他率軍出征，主力自然是他穆果爾草原的勇士，其它的草原部落大多也是附屬的小部落。

換句話說，如果打勝了，收益的是現國主，哪怕一路推進到洛陽去，坐在洛陽皇宮龍椅上的那個人，也是國主渠路野；

但如果敗了，他麾下人馬折損，他掌控的部落會被其他大部落趁機吞并，他這個金刀王和落山的太陽沒什麽兩樣。

他可以不為自己考慮，但他還有兒孫，他需得為兒孫多想想！

主意已定，丘敦折格緩和了語氣，“既然如此，老夫也有一個條件，你答應了，我就退兵，一切全按你說的辦。”

“将軍請講。”

“渠路野小兒既然能暗中主持聯姻，我丘敦折格也可以效仿他，與你結盟。”

沈嶺聽出一點兒不詳的聲音。

丘敦折格：“老夫與你打了這麽多天交道，覺得你是個不錯的人，很欣賞你的能力。我膝下有兩個女兒，模樣、能力都是好的，我打算把她們全都許配給你，就效仿你們燕人常說的那個……哦對，娥皇女英！”

來之前，沈嶺也曾設想過丘敦折格可能會提的條件，但是對于丘敦折格要嫁女兒……甚至還是把兩個女兒都嫁給他這個說法，他是萬萬不曾想過的。

丘敦折格還在連連自誇，“我那兩個女兒，雖然不如你們中原女兒那麽嬌滴滴的，但也是草原上花兒一樣的姑娘……”

“有她們跟在你身邊，不光能替你操持家裏，你要是願意，她們還能和你一起上陣殺敵——”

“将軍，”沈嶺正色道，“沈某早已成親，此事就算了吧。”

“哦，沒事兒， ”丘敦折格滿不在乎地擺擺手，“我不介意，我可以向你保證，我那兩個女兒，也不會介意的！”

“将軍，我介意，”沈嶺正色道，“沈某此生已經認定我娘子，其他人再好，也與沈某無關。”

丘敦折格聽到這話，有些不太高興，“女人只有嫌少的份兒，哪有嫌多的道理？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女兒？故意拿這種說辭诓騙老夫？”

“将軍言重了，”沈嶺一抱拳，“沈某無心此事，況且婚姻之事，本不該被當做籌碼。”

“我與将軍所謀的，是共同利益，那自然只有與利益相關之事才最穩固；難道将軍當真以為，僅憑一樁婚事，就能左右沈某？”

這話也不是沒有道理，丘敦折格在心裏想了想，慢慢也就認同了。

只是一想到他說這些的前提是不願意娶自己的女兒，又有些不服氣。

思來想去，他決定退而求其次，“也罷，你既然不願意娶我的兩個女兒，為了我們之間的結盟更穩固，老夫也只有讓你多放放血了——”

他說着，拍了拍沈嶺的肩，“你說的條件，老夫答應了；但是同樣的，老夫的條件，也得再加一條。”

“将軍但說無妨。”

“除了必要的糧草金銀，我還要弓弩。”

……

在沈嶺與丘敦折格談條件的時候，虞歡站在城樓上，看遠處一片燈火輝煌的茲虜大營出神。

蘭執瞞消息瞞得很巧妙，城內守軍并不知道此時沈嶺已經在茲虜大營之內，加上一直未起戰事，其他人在虞晃的帶領下修補城防，每天忙碌的并不比守城時候少多少。

她也不輕松，城中大戶回過味兒來，漸漸不滿于一個商女淩駕他們之上，言行之間多有刁難。

但城中資源有限，為保證守軍日常所需，她開始和城中富餘的大戶做生意，許給他們好處，以糧價最高點從他們手中收來糧食。

同時高深莫測的暗示虞晃身份不簡單，從洛陽來的，他如今留下協助守城，也是在物色人才。

這些大戶聽說這些，私下交流一番，稍定了心，為了能在州郡品狀內被添上一筆評語，立即變了态度，重新配合起來。

“王娘子。”忽聽身後有人叫她。

回頭見是虞晃，她點頭示意，“景公子可是有事？”

虞晃走到城牆邊，在她身側站定，也往茲虜大營的方向看。

沈嶺能和丘敦折格談什麽條件，他不是很感興趣，無外乎是以一片赤誠之心打動之，有勇氣，卻也魯莽。

不過虞晃也并不着急，因為在這之前，他已經傳書給丘敦折格，告訴了他一些事，也為此做了一些準備，不怕丘敦折格去查。只要信上內容得到證實，他的條件也就談成了。

“王娘子可有想過，茲虜人不會被說服，沈嶺此去，兇多吉少？”

虞歡雙手合十，神态虔誠，“不論結果如何，我相信他都會化險為夷。”

虞晃仔細觀察面前女子的神情。她的神态太過自然，好像就是全心全意相信自己的夫君做什麽事一定都有自己的道理，而她只需要替他打理好日常之事，餘下的時間就是全心全意等他，不問，不猜。

這一番不動聲色的試探過後，虞晃也學着虞歡的樣子，雙手合十，“沈兄弟吉星高照，定能化險為夷。”

……

茲虜退兵了。

懸着的心終于放下，虞歡看向茲虜主帳的方向，對蘭執說，“城門不宜開得過早，等看到主帳那邊有動靜時，再開門接沈嶺回來。”

“明白！”蘭執心花怒放，但也知道分寸，一得令，立刻就去作了部署。

虞歡等周圍無人時，找到虞晃，邀他簡單小敘。

這一天天色碧藍，萬裏無雲，就連風都難得和煦幾分，衆人得知沈嶺以身犯險說服茲虜退兵，歡喜之餘自發前來迎接沈嶺回城，沿路兩旁都聚滿了人群，其它地方就顯得空寂許多。

虞歡引着虞晃，信步在城牆上走，時不時望一眼城外，十分關注城外沈嶺的身影。

“王娘子不下去接沈兄弟嗎？”

說話間已走到一處夾城處，這裏有一段通往子城城牆的岔路，再向前走一段，就是沿着城牆修鑿的樓梯。

這裏是一處下坡，城牆顯得更高，幾乎蓋過虞晃的頭，陽光找不到這裏，風從中間穿過，陰冷。

虞歡停下腳步，深深行了一禮，“妾有事求公子相助。”

虞晃沒有動，語氣卻是關切的，“何事？”

“茲虜退兵，一切就要回到正軌，這些日子是怎麽過的，景公子也是看在眼裏，我夫君無職務在身，卻做了許多僭越之事，非常之時可以寬容一二，如今卻是不能了，”虞歡面有悲戚，“景公子是非凡之人，想來在府衙那些郎君處也能說得上話，懇請景公子看在這些日子大家同心協力堅守城池的份兒上，能為我夫君說幾句好話，免去他的罪責。”

這才對，虞晃的試探再次有了答案。

商女到底還是商女，無權無勢，空有財富，可以一時膽大包天，但也知分寸，有恐懼。

他這才伸手虛扶起面前女子，“王娘子放心，在下雖言輕，但在沈兄弟一事上，自當竭力——”

一句話還沒有說完，他忽然察覺到腹中一瞬劇痛。

低頭去看，那商女手臂伸到近前，皓腕如雪，纖指緊握，最前端一點餘芒映着日光，鮮血正從這一處日光湧出，轉瞬就染透他未覆甲胄的衣袍。

“你……”

行伍的本能讓他瞬間去抓她的手，要先擰斷她的腕，刀可以暫時留在身體裏，不能再讓她有進一步的動作！

虞歡也是這麽想的，她在捅第一刀之後，沒有遲疑，繼續往前。

匕首在最初打制時，比尋常匕首更長一寸，削鐵如泥，加上她有意練習，出手必是殺招，第二擊過後，她毫不猶豫的回撤，在虞晃的手快要抓到她之前，搶先脫身。

血噴湧而出，虞晃在她面前倒下。

她冷眼看着，看着血不斷湧出，看他因被重傷要害，毫無還手之力，血色漸漸脫離他的臉，呼吸漸漸從他身上抽離，她又等了一會兒，轉身離開。

洛陽不會再有颍川王，邊鎮留下一位名叫景昊的屍首，無從查證，無從對峙。

這個人，終于能消失了。

虞歡飛快的擦手，她還要去接沈嶺回城。

……

武承鎮的城門打開時，不光是守城士兵出來相迎，城內大部分百姓也自發的等在街道兩旁，為沈嶺接風洗塵。

虞歡來到的時機剛好，沈嶺在一隊茲虜人的護送下走出隊伍，一看到她，就奔她而來。

丘敦折格見狀，開始打量虞歡。

他暗暗将自己的兩個女兒與虞歡做了一番比對，不得不挫敗的承認，單論相貌，他哪個女兒都比不過。

又找補，要是論武功的話，那絕對是他女兒占上風！

他決定再争取一下。

“沈将軍！”

丘敦折格坐在馬上，運足了聲音大喊，“什麽時候你改主意了，就來信告訴老夫！”

“我讓我的兩個女兒，一、直、等、你——”

這最後一句話喊得尤其的響，不全是期待沈嶺的回應，還有點兒想看看虞歡是什麽反應的意思。

一時之間，周圍人的目光全投向沈嶺。

沈嶺拒絕的速度飛快。

他幾乎是壓着丘敦折格的話音，大聲回，“将軍，該說的話，沈某都已經說清了，沈某不會改主意的！将軍收回這個念頭吧——千！萬！別！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