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拾叁

第014章 拾叁

沈悵雪愣住了。

“長老?”他聲音沙啞,“你怎麽……”

鐘隐月本還站在門口往裏張望。裏面太暗,他壓根看不清人在哪兒。

沈悵雪一開口,他循着聲音一望,見到了人,臉上當即又驚又喜,趕忙跑進門來。

怕風大灌進來,鐘隐月還好好關上了門。

他跑進來,跪到沈悵雪跟前。

鐘隐月從袖子裏拿出一盞燈燭,捏了個法術,點上了靈火。

溫暖的火光照映起來。鐘隐月兩手小心翼翼地端着燈燭,仰頭一看,就見沈悵雪身上的白衣都髒兮兮的,嘴角也沁着血,臉上有傷,看起來是被乾曜掌掴過臉。

鐘隐月心疼極了:“我的天爺呀,這都怎麽搞的?他動手打你臉!?”

沈悵雪懵了懵,擡手捂了捂臉後,露出了一瞬才意識到什麽的驚慌失措,趕緊別開臉去。

“沒事的。”他聲音低低地道,“長老……別看。”

鐘隐月急了:“別看什麽別看,我看看!”

他抓住沈悵雪的手,将他一把拉了過來。

沈悵雪意外地沒什麽力氣,一拉就被他拉過去了。

手被松開,鐘隐月看到他左半張臉上那一大片泛紅泛青的傷,氣得咬牙切齒。

但對着沈悵雪,他還是深吸了一口氣,盡量把話語放輕放柔了下來:“你別怕,你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沈悵雪別開眼睛,看着別處,輕咬着唇隐忍不言。

“告訴我,沈悵雪。”鐘隐月耐心道,“我保證不去找乾曜。”

沈悵雪終于挪回眼睛來,看了看他。

沈悵雪眼神閃爍,欲言又止幾番後,說:“是……師尊打的。”

果然是他!

除了他也不會有別人了!!

鐘隐月繼續焦急詢問:“這究竟是出了什麽事,他對你發這麽大火做什麽?”

沈悵雪又不吭聲了。

外面的風忽然大了,從他們身側的窗沿縫隙裏吹了進來。

沈悵雪縮了縮身子,擡手捂住嘴,猛打了幾個噴嚏。

鐘隐月這才明白什麽,他立刻伸出手,布了層結界,格擋住了外面的寒風。

他又在面前的燈燭上加了個法術。燈燭的燭火一晃,暖意立刻大了許多,就如同這小小一盞燭火是個巨大的暖爐。

周身立刻暖和上來。沈悵雪松開身子,長呼了一口氣出來。

他還抱着自己的胳膊,面上又低垂着眼眸,瞧着就是乖乖順順的小小一團,當真是可憐極了。

鐘隐月心中越發不忍,将身側的食盒拿了過來,問他:“手還尚且能動吧?”

“還好。”沈悵雪回答。

“那把粥喝了吧。”鐘隐月說,“我今日才從宮中弟子那兒聽說你出了事,便趕緊熬了粥,想去你宮舍裏悄悄看看你。到了門口掐指一算,卻算出你被乾曜關在這柴房裏……真是氣死我了,哪兒有他這樣對弟子的!?”

沈悵雪聞言笑了笑,笑聲自嘲。

“我也并不算是他的弟子。”沈悵雪低聲說。

“那是自然,你可得有這覺悟了!”鐘隐月憤憤道,“對自己弟子,哪兒有下這般狠手的!這外面可是數九寒天,竟把你關在這兒過夜!?你可是首席大弟子,那狼心狗肺的死老頭,沒娘養的狗東西!”

鐘隐月罵得極髒,沈悵雪并未反駁,安靜地聽着。

鐘隐月罵罵咧咧着,将燈燭放到了手邊。這東西是靈火,有着靈性,并不怕點到屋內的茅草。

他将食盒打開,從裏面拿出一碗熱騰騰的白粥,給了沈悵雪。

沈悵雪接了過來。兩人手指相碰,沈悵雪的手冰冷極了。

鐘隐月皺了皺眉,心中又暗罵幾句乾曜是個傻逼。

沈悵雪瞧着蔫蔫的,鐘隐月沒了什麽脾氣。他不罵乾曜了,只柔聲細語道:“先把粥吃了吧,暖暖身子。我還拿了靈藥來,等吃完了,我給你上藥。”

“多謝長老。”

沈悵雪沒什麽精氣神地謝他,鐘隐月更心疼了,道:“都這樣了,別跟我拘那些禮數了。”

沈悵雪置之一笑,未說什麽,擡起碗來喝粥。

他手上倒是沒什麽傷口,只是指尖都已被凍得青紫,在輕輕發顫。

鐘隐月又拿出幾個熱菜來,端給了他。

沈悵雪一聲不吭,慢吞吞地把東西都吃完了。

粥很熱,讓他這具吹了好久風雪的身體回溫了過來。

在這種時候得一碗熱粥,與得了一碗救命神藥無異。只喝了幾口,沈悵雪心中湧起一股滔天的暖流,幾乎要被對鐘隐月的感恩之意沖昏頭腦。

或許是這一碗熱粥的确太難得,他心頭上忽有過往的事不斷斷斷續續地閃過去。

沈悵雪心中情緒難安,面上卻神色未動。

他小口小口地抿起粥來,又忽然想起,這天決山上還從未有人敢忤逆乾曜,冒險來給他送東西。

他偷偷瞧了眼鐘隐月。鐘隐月在看着他喝粥,眉頭輕皺着,似乎對眼下之事十分不滿。

沈悵雪知道,他這是對乾曜不滿。

這世上,還有人會替他不滿。

沈悵雪眼睛裏閃過些難以言說的東西。他低了低眼簾,很快把這些情緒收拾好。

待吃完了粥,沈悵雪将空碗放到一邊,鐘隐月也拿出了靈藥來。

燭火暖黃的燈光下,沈悵雪背對着他,緩緩地将身上的白衣褪了一層下去。

衣物摩擦的聲音裏,沈悵雪身上逐漸脫到只剩下一層裏衣。

那裏衣完全被染成了一片鮮紅,和後背上的傷口完全黏連到了一起,連傷勢皮開肉綻的模樣都清晰可見,十分觸目驚心。

鐘隐月倒吸一口涼氣。

他咬咬牙,上手為沈悵雪處理傷口。

鐘隐月小心翼翼地用剪刀剪去未和傷口黏上的布料,道:“若是扯到傷口,讓你痛了,一定與我說。”

沈悵雪低聲應下,卻從頭到尾都未出一聲。

又小心地為傷口消了毒,再将那些與傷黏連起來的布料剝離開,再用靈藥覆蓋其上——瞧着就痛的流程走了一遭,沈悵雪卻始終沒有出過一聲。

都處理好了,鐘隐月怕他受涼,又往手邊的暖炎術上輸送了些法力,讓周身更暖和些。

“不痛嗎?”他問沈悵雪。

沈悵雪披上外衣,搖了搖頭。

他捋了捋身上披散的發,抓着外衣回過身道:“痛也痛慣了。”

鐘隐月臉色不太好看:“他經常這樣對你?”

“那倒不是。”沈悵雪失笑道,“師尊對我還不錯。只是我無能,總是辦不好事,挨罵是經常的,這等挨打的事,這次還是頭一遭。”

“罵也不該罵你。”鐘隐月嘟囔着,“你可是乾曜宮首席大弟子,做事最是周到了。”

“長老謬贊了……”

沈悵雪咳嗽了兩聲。

他背上有傷,鐘隐月不好去拍他後背為他順氣,只好拍了拍他的胳膊。

鐘隐月嘆氣:“你不想說,我也就不會逼你……只是,我實在心疼你現在這樣。無論是什麽事,都不該這麽對弟子,這與虐待何異?”

沈悵雪沒有說話。

他今晚一直沉默着。

痛倒是确實不怎麽痛的。人——或者非人之靈。總之,這世上一切有命的東西,凡是死過一次,受過最痛的痛的話,這點兒皮開肉綻受寒挨凍的事,便顯得輕如鴻毛了。

沈悵雪已經死過了一次。

周身暖和極了,沈悵雪反倒有些不适應。他拉了拉身上單薄的外衣,又縮了縮身子。

這屋子裏,早已不是自己了的并非只有他玉鸾長老一個人。

那些被剝皮扒骨的事情還歷歷在目。

沈悵雪捂着嘴又咳嗽起來,回頭望向滿面愁容,一下一下輕輕拍着他的胳膊,真心實意地為他憂心着的鐘隐月。

他要如何說呢。

沈悵雪有口難言。面對鐘隐月,他怎麽都說不出自己是從那被剝皮扒骨做成血陣後的節點上化身怨靈,重生回到這兩年前的冤魂。

歸來時,他站在湖山亭邊觀雪,冷意将他包裹。

他站在那裏,本來一切都在須臾間被算計得很好了。

他想要所有人都付出代價,所有人都來給他陪葬。

可偏偏在這種時候,突然冒出來一個急急忙忙的鐘隐月。

一個急急忙忙朝他跑過來,說着他早已知道的事情的鐘隐月。

沈悵雪眸色晦暗複雜,燭火的光照着他的臉龐,照不進他的眼底。

鐘隐月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胳膊,微低着頭,似乎在思索着什麽。

“長老。”沈悵雪忽然開口。

鐘隐月擡頭:“嗯?”

“倒不是弟子不願說。”沈悵雪說,“只是,擔憂長老自責。”

鐘隐月愣了愣,立刻明白了。

“難道……”鐘隐月咽了口口水,“是因着教我準備大典草案,乾曜才罰你如此?”

沈悵雪神色複雜地看了看他,點了點頭。

鐘隐月如遭雷劈。

他早該想到的!

他鐘隐月可是在長老大會上下了乾曜的面子,才被強塞了這件置辦之事。那之後乾曜宮派來的弟子,除了沈悵雪,全是在白嫖玉鸾宮吃住的,半點兒忙都沒幫上。

只有沈悵雪一個一反常态,一直在幫他——乾曜那麽小心眼的老登,怎麽可能會真讓這個首席大弟子去助他!?

他本意是讓沈悵雪來給鐘隐月添亂的!

可不但沒添亂,鐘隐月還很快交上了草案。不僅如此,草案還是沈悵雪來代筆寫就的——這事兒掌門那邊肯定問一問就會說了,瞞也瞞不下來。

本應該讓鐘隐月為難萬分的大事,卻被鐘隐月安排得井井有條,甚至辦的能比肩他這天決門排行首位的長老。

乾曜自然心裏不平衡,又能知道沈悵雪定然是沒聽他的。

所以将人叫去逼問。

逼問出了結果,自然便是責罰。

沈悵雪這一身傷,全是因為他。

鐘隐月當即自責極了,又氣道:“他既然叫你給我添亂,你添就是了!為何非要幫我,又為何非要幫的這麽顯眼!?我本就排行末尾,又不差丢臉這一次!”

“弟子也不差罰這一次呀。”沈悵雪啞聲笑起來。

鐘隐月聞言更氣,還欲再說,沈悵雪卻又開口:“長老也不必自責。”

“長老有所不知。弟子雖是被師尊從死人堆裏撿回來的,但師尊對弟子并不似……對其他人那般好。”

“人人都說師尊對弟子嚴苛,又刀子嘴豆腐心,總是罵完就心軟。”沈悵雪說,“但即使再嚴苛,嘴再如淬了毒的刀子一般,在外人面前,師尊也從不讓其他弟子難堪。”

“只有我。”

“只有對我,師尊始終要對着他人說上我一句廢物,爛泥扶不上牆。”

“我曾覺得,這是因為師尊是最器重我的,我是師尊的首席弟子,師尊對我期待最高,所以才對我更加嚴苛。”

“可聽長老一言後,我才醒悟,并非如此。”沈悵雪說,“越是器重,就越該放在心尖上疼。正如長老今晚不顧風雪,也不顧已到三更,都要來看看我一般。”

“最器重的弟子,怎麽會不停地在外人面前說是爛泥呢。”

“可若是看不起,又怎麽會放在身邊做首席弟子?”沈悵雪道,“長老想得明白,這是為着什麽嗎?”

他這一說,鐘隐月也才發現這裏頭确實挺莫名其妙的。

既然看不起,那幹嘛還一直帶在身邊?

于是鐘隐月搖了搖頭。

“因為師尊,覺得我是他的東西。”

“就如同秘境裏的法寶,煉出來的丹藥,種出來的靈草。”沈悵雪輕聲說着,聲音仿佛能湮滅在外頭的風雪裏,“所以我必須得聽話的。我若不聽話,便是大逆不道,便是忤逆師尊,打個殘廢都是使得的。”

“師尊對我的責罰,并非是想教育弟子此事不可,而是……區區一個物件,竟敢忤逆尊主。”

“所以他舍得把我丢在這數九寒天裏,凍死也無妨。”沈悵雪說,“長老莫要自責。直至今日,我從未不聽話過。今日遭此一罰,也算是看清了師尊的真面目。”

鐘隐月說不出話。

他看着沈悵雪。沈悵雪的面容被靈火照映,十分清晰,又好似融化在了這片火光之中。

那神色十分淡然,半張臉上還留着未完全被靈藥愈合的傷痕。

沈悵雪微微擡起頭,嘆了口氣。

“長老。”沈悵雪說,“乾曜宮裏的,看不起我。宮外的,覺得我光鮮亮麗,不知此內艱辛。若說出去,旁人也只會覺得我不知好歹。”

“在這山裏十幾年,長老還是第一個如此關懷我的。”

“雖冒昧了些,可此時此刻,我是真的想……長老若是我的師尊,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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