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陸
陸
這次吳憂沒有給他開任何藥。
齊樂走出診室的時候,吳憂還有半個小時才下班。吳憂讓他等他一起,齊樂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便答應了。
他好像變成了一個陷入迷途的旅人。
腳下是流動的泥沙,擡眼望去,滿目皆是海市蜃樓。
他好像忘了很多東西,不止吳憂。
他好像生病了,但他的身體指标一切正常。
為什麽?
那到底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
沒有細節支撐的生活,就像黃沙鑄成的城堡,風輕輕一吹,整個世界就開始坍塌。
他甚至有一種錯覺——他也是虛幻的。
但吳憂剛才說出了很多關于他的細節。
吳憂的愛以及這些細節一點點填充他,讓他變得完整。
齊樂不想在診室門口坐着,他有些呼吸不過來,胸口堵得慌。
他兩腿發軟,一路扶着牆往外走,漫無目的地往外走。
他一邊失神地走,一邊慢慢回憶,他想看看自己還記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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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他的父母。
父親是老師,那他教什麽科目?不記得了。
母親是工程師,她在哪裏上班?也不記得了。
還有他的朋友。
他最好的朋友是誰?好像沒有。
跟他做搭檔的女同事叫什麽?也不知道。
……
齊樂越想越迷茫,越想越覺得荒唐,密不透風的恐懼侵蝕他的四肢百骸,讓他忍不住顫栗。
他走着走着,不知道走到了哪裏。
再回神時,他發現自己已經走出了大樓。
他繞過轉角,看到花圃旁邊有人蹲在那裏哭。
齊樂不想打擾別人,轉身要走,卻見那人驀地擡起頭,朝他看了過來。
齊樂微愣,認出了他,是剛剛在吳憂診室門口的那個男生,他叫什麽來着?
他回憶了兩秒,想起了男生的名字——盧永信。
齊樂被自己的記憶吓了一跳。
他不記得打車的司機,不記得值班的護士,不記得家人朋友,卻記住了這麽個萍水相逢擦肩而過的人?
男生看着他,濕潤的嘴唇動了動,問:“有紙巾嗎?”
齊樂見他年紀不大,應該才十七八歲,動了恻隐之心,就走了過去,拿出一包紙巾給他。
“你為什麽哭?”
“我有個喜歡的人,他患有很嚴重的抑郁症,遇見我之前,好幾次都想要自殺。”
齊樂蹲下身,安靜地聽着,“現在呢?”
他大概猜到了,這男生應該是為自己喜歡的人挂的號。
男生啜泣道:“現在好一點了,但我一想到我們要分開……就難受得快要喘不過氣來。”
“為什麽要分開?”
男生沉默半晌,才說:“因為結局就是如此……”
這句話聽起來就像一句魔咒。
齊樂不明白,“什麽結局?結局不是你們決定的嗎?”
“因為只有這樣才能進入下一個故事……”男生又搖頭,“算了,你不懂,你不會懂的……謝謝你,你走吧。”
齊樂感到一陣莫名其妙。
他真想好心地建議一句:要不你再找吳憂看看病?
想什麽來什麽,吳憂給他打電話了。
齊樂接了電話往外走,走出去一段路,他就看見吳憂了。
吳憂站在門診的牌子下面,身高腿長,單看背影就很帥。
還是沒穿白大褂的吳憂更讓他感到熟悉。
齊樂嘴角揚起笑容,朝着那邊小跑了過去。他的眼中除了吳憂,一切都變成了虛影,就像給世界套上了動感模糊的特效。
吳憂回過頭,也看到了他,一點也不在意旁人的注目,對着他張開了懷抱。
齊樂眼看着快要碰到他時,忽然眼前一黑。
“樂樂!”
齊樂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識。
……
“倒計時還剩十五分鐘,不建議你告訴他真相。”
“反正他也會忘記,你這是在平添他的痛苦。”
誰?誰在說話?
齊樂輕輕地皺了皺眉,覺得耳朵有點吵。
這個聲音機械得就像一個機器人,他從沒聽見過。
“你确定BUG都修好了?”
這是吳憂的聲音。
齊樂立刻辨認出了。
不過……他們在說什麽?
“這次确實出了很大的漏洞,但現在程序都修好了,保證會順利進入最後一個故事。”
“你最好是。”吳憂冷呵一聲,“我不想讓他再這麽痛苦了。”
“下一個故事你們就能幸福地生活了。”那個聲音越說越小聲,“不過,這幾天緊急修複,可能還會出現新的漏洞……”
“……”吳憂咬牙切齒地說,“你們還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要投訴!”
“別啊!至少現在還沒有發現對不對?”
吳憂無語片刻,問:“他什麽時候能醒來?”
“可能醒來,也可能醒不過來。”
誰說我醒不過來的?
齊樂聽到這裏,不高興地搖動了一下身體,表明自己的不滿。
“樂樂!”吳憂的聲音迅速湊近,“樂樂你醒了?”
齊樂仿佛費盡力氣,才睜開了死沉死沉的眼皮,視線慢慢聚攏,看見了自己房間的天花板。
“吳憂……”
他手指動了動,吳憂立刻牽住了他,跟他十指緊扣。
“……”
不知道為什麽,齊樂有一種自己病危了命不久矣的感覺。
他轉動自己僵硬的腦袋,目光在房間裏看來又看去,想把另一個人找出來。但他怎麽看,房間裏都只有吳憂一個人。
“我怎麽了……”齊樂撐着床坐了起來。
“你低血糖。”吳憂将一杯溫水遞到他嘴邊,溫柔地說:“來,喝口水。”
真的是低血糖嗎?
難道剛才的對話都是他的幻覺嗎?
齊樂心裏自嘲地笑了笑,他已經什麽都不敢相信了。
“你有什麽要跟我說的嗎?”齊樂看着吳憂的眼睛問。
“我……”
吳憂突然擁住了他,“最後一次。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分開。”
他摸着齊樂的頭發,說着無厘頭的話:“樂樂,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
齊樂想了想,問:“明天我還是會忘記你嗎?”或者說,十幾分鐘後?
吳憂緊緊抱着他,沒讓他看見自己的紅眼眶。
但哽咽的聲音出賣了他。
“是……但是,樂樂,相信我,我會找到你的。”
“我們會不斷相遇,不斷相愛。不管以什麽樣的身份,在什麽樣的情況下,最後是什麽樣的結局。”
吳憂愣住了。
“這是你說過的。”齊樂說,“我突然想起來了。”
齊樂的聲音比自己想象中還冷靜。
他拍了拍吳憂的手臂,吳憂便放開了他。
齊樂問:“現在幾點了?”
吳憂說:“晚上十點五十一分……”
齊樂掀開被子,從床上下來了,他找了一會拖鞋,又到浴室裏洗了把臉。
他盯着鏡子裏自己的臉,不知道幾分鐘後會不會變成新的樣子。
吳憂目露關心地問:“怎麽了?”
“我想出去看看。”
吳憂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但還是跟着他走出了房間。
齊樂直接往門外走,拿上鑰匙,換了鞋。
吳憂不解地問:“樂樂,你要出門嗎?”
齊樂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出門之前,他習慣性地回頭看了一眼。
卧室的燈沒關,鞋子沒放在鞋架上。
但他并不在意地推開了門。
他看見住在對門的王嬸站在門口,聽見聲響轉頭對他笑:“哎呀,小齊!”
齊樂臉上第一次沒有笑容,“晚上好,王嬸,你要出門嗎?”
“對……”
“這麽晚了,你去做什麽?是很急的事情嗎?”
“我?我……”王嬸頓了一下,又笑了,“我不記得了。”
“咔嚓。”
時間暫停此刻,世界變成黑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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