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蝴蝶的翅膀,噠噠噠…

蝴蝶的翅膀,噠噠噠…

伊夜沒想到的事還有,她姑姑一直都知道怎麽聯系上他的媽媽,她媽媽現在住處的電話號碼,從來不是個秘密。

只有他一直錯誤地以為,他媽媽離他很遙遠。

他姑姑說:“你媽媽明天就到。”

伊夜沒說話,眼神老早就失去了神采,盯着自己髒了的腳趾,一動不動。

姑姑說服姑父,錢只是墊付,等房子賣了,自然會還,她不怪她老公見死不救。

姑姑說:“這世界上自己找死的人太多,救來做啥?我救他只因為我是他妹妹,這裏頭有份責任在那兒,要不就是說,當作以前他對我好過的報答。”

姑姑還說:“你知道你爺爺咋死的嗎?”

伊夜嘴張了張,無聲。

爺爺?誰,誰是我爺爺。

不,應該問,我是誰…

“整天抽煙,50歲不到,肺就吸壞了,隔壁一年輕人因為粉塵作業久了也需要換肺,換一個新鮮幹淨的肺多難,那年代捐獻器官的人能有幾個?一個是為了讨生活,一個是自己作的,誰的命更值得救?他還好意思跟人搶生存下去的權力。”

伊夜不想讨論這個問題。

“你爸爸要是就此醒不過來,也是皆大歡喜,他自己不惜命,指望誰幫他惜嗎,笑死個人。”

他姑姑說完出了病房,去找主治醫生,十分鐘後,他爸醒了。

四目相對,卻都沒有精神。

他爸聲音冷且幹:“你媽媽扔了你,我說過,你不信。”

伊夜睫毛眨了眨,淚卡在裏面,執拗不肯下。

“你不是問我痛不痛嗎?”

伊夜拳頭握緊在膝蓋,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右手握左手。

“不痛,”他爸說,“沒有你媽媽走的那天痛。”

伊夜一呆,眼珠子瞅往他爸從來都恨着的眼,那眼睛的怒火,在他說他一無是處的酒鬼,沒人會留在他身邊的時候,到達了頂峰,打缺了他的牙。

姑姑回了來,發現人醒,藏住不少激動,雖然沒有撲過去喊他一聲哥,還是偷偷抹了眼淚。

醫生護士過來,将呆楞的伊夜擠到了牆角,他眼看醫生檢查他爸的瞳孔和心跳,看他爸一直盯着天花板聽天由命。

姑姑問他手術需要賣房,同意不同意。

他爸卻問:“伊文去哪兒了。”

姑姑問他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他爸把視線落在了一旁垂着頭的伊夜身上。

他姑姑急了:“要死啊你,問你話不回我是啥意思,等哈警察來最好老實交代你惹了啥人,說不定還能要一筆錢。”

他爸艱難扯了一笑,視線回到天花板:“确實,是一筆錢惹的事。”

警察來了,伊夜又見他們問他爸:“打你的人是誰?”

他爸受傷跟沒受傷一樣的臉,鼓一氣:“你們本事那麽大,不知道打我的是誰?”

一小警員說:“你出事的地方,沒有監控。”

老警員脾氣不好:“問你什麽你就答,不配合我們怎麽幫你。”

他爸語調揚起:“幫我?你不曉得我是誰嗎老許,抓我進去不是一回兩回,每次和誰打誰鬧你不知道,裝啥蒜?每回不是勸我有事好講,有意見找政府,維權要合法那一堆廢話?”

老許說:“哪次不是你先動的手,動手就能解決問題那社會不亂套了。”

他爸冷笑:“我曉得這當中的道道,動手的人不一樣,性質不一樣,有人保和沒人保的不一樣,有後臺的…”

“老伊!”老警員打斷他,“你搞清楚,我這是在幫你。”

“幫幫忙,別打擾我休息,看不慣我,現在抓我進去,現在不想抓我,慢走不送。”

警察一走,他姑姑怒了:“作什麽死啊你!怎麽這麽跟警察講話,你還要不要賠償了!”

“你懂個鏟鏟,”他爸暴脾氣一出,哪管動氣不動氣,咳嗽幾聲,“如果能靠他們要到說法,那堆人早關進去吃牢飯了!”

手術定在明天一早,伊夜一晚上沒睡,守着他爸,不動不響。

半夜他爸醒了兩次,一次要喝水,一次想上廁所,伊夜喂水接尿,是個好兒子樣貌,他爸每次注視他幾秒,又閉眼睡覺。

第二天,他爸手術出來,已經是下午三點,中途他姑姑離開了兩個小時,回來讓伊夜去睡個覺。

伊夜沒說話,在手術室外等到他爸爸手術完成。

回病房,伊夜的媽媽從椅子上慌忙起身,身穿一淡綠色洋裙,紅色蛇皮細腰帶,圍着纖腰一束,扣是金色的蝴蝶花,百褶裙擺随她高跟鞋噠噠兩聲響飄過來,像蝴蝶的翅膀。

他媽媽,就在七年後的這一天,出現在他面前,這麽簡單,這麽容易。

伊夜站在護士和他姑姑身後做遮擋,透過臂膀之間的縫隙,去看他的媽媽。

記憶裏的媽媽,不是這個樣貌。

記憶裏的媽媽穿白襯衫,卡其褲,運動鞋,這個媽媽穿得像雜志上的封面女郎;記憶裏的媽媽不化妝,自然的睫毛,彎彎的眼角,這個媽媽臉好精致,紅唇好像能吃的櫻桃;記憶裏的媽媽有一頭順直的長頭發,綁一茉莉花手絹,這個媽媽燙了大波浪,垂墜下來,烏黑發亮。

這個媽媽也掠過他姑姑的肩膀,投過來一瞥目光,伊夜緊張,躲開後,身體不自覺往後,躲進了牆角。

這個媽媽開口問:“伊河?伊江他是惹了什麽人了嗎?伊夜他怎麽也…”

“惹什麽人只有他知道,固執得像一頭牛,誰問他他都說不關你的事,問多了還發火。”他姑姑找重點說,“今天你住哪兒?明天你跟我去趟房管局,你得寫一份聲明,自願放棄這房子的所有權,我才好賣了房子給我哥治病。”

“這個沒問題,還有,”伊夜媽媽拿出一張卡,“房子我寫份聲明,伊江的手術費用,我來負責。”

他姑姑并不為那有着落的手術費高興,反有了譏諷的心情:“大嫂原來早發達了啊,你現在跟我們,可是兩個世界的人了。”

說完接過那張卡,也不說謝謝,只問:“密碼。”

“伊夜生日。”

倆雙眼睛同時往伊夜身上移,伊夜局促,腳趾摳着他的人字拖。

“謝謝大嫂,”姑姑收起那張卡,“哦,不,已經不是大嫂了對嗎。”

換伊夜媽媽局促,姑姑見伊夜和她倆人想看又躲對方的目光,笑對伊夜:“是不是很久沒見你媽媽都不知道怎麽喊她了伊夜?你爸爸我來照看,你帶你媽媽去吃個飯,說說話呗。”

伊夜摳人字拖的腳趾一頓,伊夜媽媽低鬟,空氣有些冷。

出病房的時候,他姑姑叮囑他:“回來的時候記得去家裏把房産證找出來,以防萬一,這個社會有一條真理最要緊,求人不如求己。”

……

伊夜媽媽的高跟鞋,在石板路上噠噠響,輕輕落,輕輕擡。

護城河左岸,楊柳樹沿岸整齊排列,樹靜風止,蟬鳴不停。

伊夜跟她并肩走,隔着一個人的距離。

他問她媽媽:“想吃什麽,面還是飯…”

“都可以,”伊夜媽媽瞧他一眼,又低下頭,“小伊…媽媽…”

伊夜走路快了一些,他在躲他媽媽望過來的眼睛和要說的話,嘴上忙不疊地說着無關痛癢的話。

“吃面吧,媽媽不喜歡吃柳城米線,也不愛吃柳城的江湖菜,太辣,太酸,媽媽愛吃魚,清蒸鲈魚,配一碗米飯,能吃上一個下午,可惜柳城沒有一家飯館做蒸鲈魚,都愛做水煮魚,紅燒魚和烤魚,媽媽愛吃的面館還在,泡菜豆漿的味道都沒變過。”

“我不餓,”伊夜媽媽裙擺揚過去,“噠!”高跟鞋停在伊夜人字拖前,塗了紅指甲的手指,輕扯着他的手腕,“媽媽不餓,坐坐,說說話。”

伊夜坐下,看那石板路,延伸很遠,好多鞋從他眼前走過,都不及他媽媽的高跟鞋漂亮,順鞋而上,媽媽的腳踝,還是那麽小巧。

他還記得剛住進那家裏的一個月後,他爸爸看着電視裏的一位女明星說,比你媽媽差點,尤其是那腳踝,你媽媽的腳踝是我見過最好看的腳踝。

擁有這麽漂亮腳踝的女人一直在說話,她比伊夜的問題要多得多。

她問:“每年給你寫的信,你是不是沒能收到。”

伊夜沒說話。

“家裏電話拆了,媽媽要給你打電話必須通過你爸爸的店鋪,你爸爸不讓…”

伊夜不說話,側目,瞧見他媽媽的手,摸過他的臉,摸過他的頭發,擦過他的眼淚。

“禮物呢,都沒收到嗎?”

伊夜搖搖頭。

“你爸爸恨我,也是對的,你臉上的傷…”

伊夜拿手捂了傷的那邊臉。

“伊夜?”他媽媽手捧過去,碰着了他的手背,“這些年,過得好嗎?”

目光與之對上,那雙溫柔的眼睛依舊,只是,好陌生。

他媽媽的眼睛不像沈阆媽媽眼睛,會讓人輕飄飄,是杏眼,很大,配上帶着淡淡憂傷的眉尾,惹人憐惜。

伊夜笑看他媽媽的眼角,畫了細細一條眼線,眼尾上翹,不愁了,因為那雙裏頭裝着美好的希望。

“還好…”伊夜的手背傳來溫暖,熟悉的溫暖,“并不糟糕。”

“臉上的傷是哪兒來的?”

“爸爸惹了人,有五個,他們打的,哥哥也傷了。”

“報警了嗎?”

“警察在查呢,會抓到他們的。”

“你爸爸怎麽惹到他們的?”

“這片區做生意的,都會惹他們了,爸爸不服他們的管,不是一次兩次那麽鬧了,這次可能惹大了。”

伊夜想問他媽媽一個問題,不知道該問不該問,正在猶豫。

他媽媽弱了聲音:“伊夜,是媽媽對不起你。”

“媽媽…”伊夜也弱着聲,不知道為什麽聽起來那麽像乞求,“媽媽是打算什麽時候來接我的?要來接我的吧?”

“伊夜,”他媽媽不忍,躲他的目光,“媽媽…”

“說話算話…”

伊夜聲音開始打顫,問出去的時候,猶如蚊子振翅,比起蟬鳴,已經聽不清了…

“對吧。”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伊夜量着他媽媽的眉間,眼睛,嘴角,瞧得足夠仔細,瞧得足夠讓人熄了原有的念想。

他眨了眼,身體微微往後,手離開自己的臉,也逃了他媽媽的手。

“是要接你來的,不過…還不到時候,”他媽媽急了,手要去握一夜的手,沒能握住,“現在不是你媽媽一個人說了算,媽媽,有了一個家,家,你知道的吧。以前我們講過,家一定是相互間有愛的,不是厲害關系,不是別人幫你決定的。裏頭裝滿溫暖,沒有吵鬧,走的是同一條軌道,貨車上載着的鮮花,是糖果,是好玩的玩具,媽媽努力找着了,只是…”

伊夜撇了頭,去看護城河的對岸。

那裏種的柳樹不如這邊多,卻獨有幾棵白楊,他盼望此時來一陣風,吹動那些白楊樹葉,唰啦唰啦,蓋過耳邊的聲音。

“只是,”那聲音繼續,“還不到時候…”

伊夜有些急,風不來,為什麽還不來?

“你有了個妹妹,伊夜…”

伊夜昂頭去望天,以為那裏是風的來處,圓弧的風線,是風婆婆揚起來手臂,在世間描上的最好的體驗。

“今年,你叔叔打算帶着我們出國,安頓好,媽媽一定說服你叔叔讓家裏多一個你,到時候…”

“時間不早了,”伊夜站起身,“我要去家裏找房産證給姑姑拿過去。”

“伊夜?”他媽媽頭擡向他,“你要相信媽媽,這七年我沒有一天不想你…”

伊夜已經往前走了兩步,手臂被拉了,手掌被握了。

“媽媽在努力,說服一個人也需要時間,你再等等媽媽,好嗎?”

“我還有事,”伊夜往右使力,“下次再說好吧。”

“伊夜,不要恨媽媽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媽媽當年真的不得不走,這個世界給予女人的選擇本就少,那麽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來了,不抓住,一輩子就沒了盼頭。”

“我知道,媽媽,我知道,”伊夜一腳往右,左腳站定,“爸爸收了你寄來的信,還燒了你寄來的禮物,家裏電話停了,接不到媽媽的電話,還換了學校,就怕媽媽找到我,哥哥告訴我的,爸爸恨你,如果知道你私自來找我,就扔了我,你還需要我在這個家好好活着等你,我知道的,不用說了,真的,也不用擔心我…”

他媽媽試圖牽過他的另一只手,伊夜躲了,轉過身立馬加快了離開的速度,不敢回頭,速度越來越快,走着走着,忘記了自己原來的目的,轉向小南街。

補鞋匠正在收攤兒,最後一位客人拎着補好的鞋與之玩笑,說的是昨天今天警察四處詢問找人的情況。

客人說:“黃毛看樣子這次不好出來了。”

補鞋匠木箱一關:“你信不信這次掃黑來真的?”

“怎麽,你知道?”客人打趣,“你認識專案組的誰,給你透的口風?還是說讓你當個卧底?舉報有獎?你能耐大,趕巧掌握了他們不少罪證?”

“哼,”補鞋匠收了他的小板凳,“雖說橫幅還是那橫幅,眼睛放開點去看,有人跑了,笨蛋。”

“哪個跑了?”

補鞋匠吃飯的家夥捆好放自己三輪車上,狡黠一笑:“你看着嘛,柳城天要變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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