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受傷的人,用酒撫傷
受傷的人,用酒撫傷
伊夜一早去醫院看他爸,人還沒醒,圍過來兩護士。
年紀稍長的問他:“是患者家屬嗎?”伊夜還沒回答,護士又問:“來簽字,你媽媽呢,家裏還有誰沒有。”
伊夜跟到護士臺,小護士在病房內測體溫,測血壓。
爸爸要做手術,他簽不了字,只說:“我還沒滿十八歲,是不是不能簽字?”
護士還有些急。
“我爸爸有個兒子,還有個妹妹。”
“怎麽聯系他們,知道嗎?”
“哥哥不知道,姑姑家的電話知道。”
警察來了,立到他面前。
“伊夜是吧。”
伊夜不看警察,看他們的皮鞋,再看自己的人字拖。
“你爸爸昨天因為什麽出的事,你知道的吧?”
伊夜點點頭。
三人移步到走廊,一警察問,一警察記。
“說說。”
伊夜說:“惹了人了。”
“什麽人?”
“不知道…”
警察定眼看他,幾秒後:“為什麽到處說你哥中彩票?”
伊夜不解,晃過他質問的眼睛:“是中彩票了呀,哥哥講的,買了三年,終于中了筆大的,時來運轉,生活要翻天了,一百萬可以在城中心買商品房,用德國抽水馬桶,躺俄羅斯實木地板,吹日本空調…”
“去城北老倪家買那麽多百元紙錢做什麽?”
警察打斷了他無關的費話。
伊夜手放脖頸,不大自在,瞥過眼角,去看窗戶外,120救護車拉來一病患,響聲裏,銅鈴似的稚嫩聲音又響起,乖乖誠誠的。
“爸爸喊買的紙錢呀,爺爺奶奶忌日快到了,爸爸說晚上做夢,七月半燒袱子不夠用,講下面兒通貨嚴重,金子銀子按斤稱,百元大鈔按捆用,千元萬元的紙鈔又找不開,不指望他燒別墅燒丫鬟燒跑車,多燒點百元大鈔總可以吧…”
警察眉眼一皺,再次打斷他:“彩票的事你怎麽說,就算中了彩票,那麽到處嚷嚷,不奇怪嗎?”
“是哥哥說的,要慶祝,讓我買酒買肉,說要吃火鍋,家裏有喜事就要吃火鍋,這是習慣呀。平常買肉就買半斤,豬肉吃得多,一下牛肉羊肉買兩斤,喝酒只喝普普通通高粱酒,什麽陳釀,醬香的,一買,人家就問有什麽喜事了,我也高興,就多說了兩句。”
“你哥哥有買彩票的習慣?”
“天天買。”
“你哥哥現在在哪兒?打架現場有他的鞋,可能跑去那兒,你知道嗎?”
伊夜擡眼,正視問他的警察,知道他主要的目的。
“應該在他相好家,”他給他答案,“城外五裏坡。”
“你不知道你哥哥是不是真的中彩票,你卻知道你爸爸是因為惹了人挨的打?”
“我爸爸脾氣不好,常惹人了,因為口角打進派出所也不是一回兩回。他力氣大,老不吃虧,這次吃那麽大虧,肯定是惹了比他厲害的人了。”
警察再問他幾個問題,記下幾個曾經有過口角的人名。
伊夜反問了句:“能找到打我爸的人嗎?”
警察說:“當然,沒人能随便打人不用負責任。”
另一警察說:“除非是互毆,難理清是誰先動的手,監控盲區,無法看清。”
伊夜目送他們走遠,監控盲區?那一路上的監控有六個,他躲了,他爸爸哥哥和那五個人可沒躲。
十分鐘後,伊夜離開了走廊,回到病房。
俯看他爸那蒼白破損的臉,摸了摸自己的,晃了眼對面躺床上睡着了的大爺,湊他爸耳邊,小聲低語。
“爸爸,痛不痛呀,肋骨斷了三根,腿骨折了,腦袋破了,命救回來了,沒錢手術,癱瘓了。喝不了酒了吧,罵不了人了吧,拳頭揮起來都扯着自己會痛的吧。哥哥跑了,不敢回來,誰照顧你啊。姑姑嗎,姑父不會同意的,你打過他,他氣你一輩子你知道的吧。”
他爸沒法回他話。
“痛不痛,痛不痛呀——”
再問了兩聲,病房內來了人,是隔壁床患者的家屬,說轉院,這裏的醫生太不靠譜,幾天了,啥毛病也查不出來就喊換膝蓋骨,那東西能随便換的嗎,庸醫。
待到了下午三點,隔壁床的大爺還是在隔壁床,家屬說,轉院麻煩死了,還是再看看,換個醫生,保守治療。
他姑姑來了,一把抓起伊夜的臂膀:“怎麽了,突然被打成這樣。”
伊夜雙肩聳在耳旁,抿着嘴。
“你在場嗎?看到是誰幹的了?”
伊夜搖搖頭,乖巧說:“警察說會查出來的,不會有人随便打了人不付出代價,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是互毆,不過得判定誰先動手,沒有第三者就是羅生門,他說他先推他不算動手,他說他先拿胸撞他也不算動手,除非有監控還原當時的經過,不然難講,爸爸先動手,那估計醫藥費自付了。”
“把你爸打成這樣能是單單一個人?”
“姑姑什麽意思?”伊夜眼眶微張。
他姑姑出了病房,半小時後回了來。
“肋骨都斷了三根,就算是幾個普通人也不可能靠手腳打斷,我問了醫生,是石頭類的硬物導致的肋骨斷裂,ct照出來,敲了不止一下,同一個地方,該是昏過去後敲的,掙紮當中哪能在一個地方敲上幾下的?”
伊夜眨眼瞧着她,不說話。
“我就知道,你爸這個臭脾氣總有一天會出事。”
“姑姑,”伊夜故意問,“爸爸沒有存款,現在手術費去哪裏湊啊?”
姑姑低了眼,愁容上臉,半晌後,賭氣那麽一說:“救什麽救!死了一了百了。”
見姑姑出了門,伊夜想,該是湊錢去了。
伊夜見時間不早,他爸還是昏迷不醒,出了醫院,去往榕樹的家。
雲姐姐身穿一碧綠花邊束腰裙,見他來,招呼他:“剛好吃晚飯。”
伊夜過去,先是看她和平時白短袖牛仔褲的打扮不同,笑問:“雲姐姐有約會?”
雲姐姐拍他臂膀:“對,跟你約會。”
伊夜縮縮肩膀:“啥,雲姐姐平常吃我都不裝扮的呀。”
“少牙尖啊,趕緊坐,吃飯。 ”
伊夜拉來小凳,見小方桌上幾道小菜,苦瓜釀、椒燒皮蛋、炝炒豆芽,配白稀飯。
“你爸爸住院了?”雲姐姐裏間舀了粥,遞給他一雙竹筷,“是不是因為你哥中彩票被人惦記了?”
伊夜笑笑,覺得雲姐姐消息總比別人慢半拍。
“我哥哥中彩票是假的呀雲姐姐,”伊夜吃了幾口稀飯,“彩票店主都說這一個月都沒開那麽大的獎。”
雲姐姐一愣:“安?你哥騙你玩兒的嗎,那你爸爸怎麽被打住院了?”
“惹了人了。”
苦瓜釀入口,不苦,反甜。
“惹了誰?”
“這片區誰做主呀,老不服管的有幾個呢。”
雲姐姐懂了,不說話,吃皮蛋。
吃半碗,伊夜說:“我能帶點走嗎?”
“給你爸爸帶?”
伊夜笑笑,把碗裏稀飯吃完。
兩個人遙望過去,是那四匹馬的雕塑,後面在建的商業樓,綠圍黃管吊車,伊夜聽見了水泥澆灌的聲音,再遠望,是小公園。
“拉了橫幅,最近。”雲姐姐說,“積極檢舉揭發黑惡霸痞犯罪,警民聯手促進和諧社會…”
伊夜笑笑不說話。
“賣湯圓家的老湯,”雲姐姐嘆息說,“跟你爸一樣,不服那些收費名目,打了,反抗了,舉報了,生意做不了,說他鬥毆說他打人,說他湯圓裏面包針害人。派出所蹲了出來,上訪信寫了沒消息,出柳城,以為市裏有人做主,結果讨得灰頭土臉,在街頭挂個牌,無良某某遭天譴,希望能有媒體幫忙。最後呢,斷了一條腿,只能乖乖交糧交貢。還好斷的是腿,不然沒法兒搓湯圓了。”
“他家湯圓很好吃啊,”伊夜接過話來,“別人家都是芝麻花生餡兒,就他家好,紅豆餡,陳皮餡,綠茶餡,水果餡,芋泥餡。小孩兒最愛看他們家搓湯圓了,又圓又白,偶爾會搓出幾只小白兔出來。雖說柳城人吃肉湯圓比較少,可愛吃的人問:老湯老湯,會不會做豬肉餡的?老湯說:這世界上就沒有不能被包進湯圓的餡容,你說包啥就包啥。有人開玩笑:能包老婆包兒子不?老湯把手一揚:可以——明天就包一湯圓叫婆娘圓、愛人圓、太太圓,夫人圓。那人笑他:你能保證我一口吃出個大老婆?老湯笑說:老婆餅知道吧,哈哈哈,有老婆不啦,老婆那麽容易找,世界上還那麽多老光棍做啥?”
雲姐姐樂了:“以前的老湯愛笑,他家三合泥也是很好吃。”
“費力的,”伊夜嘴饞,舔了嘴邊,“湯叔叔以前愛做,我吃過哦,他還說空了做三不沾給我吃,材料雖然都簡單。三合泥就是湯圓餡的配料,糯米芝麻核桃,然後一口鍋,勺在裏頭揉搓壓,又酥又甜。三不沾就雞蛋加糖加油加粉,全靠一只勺和力氣,不沾鍋不粘筷子不粘牙,好手藝,好耐心。”
“饞鬼,”雲姐姐笑他,“把你口水收一收。”
伊夜滋溜一聲,仿佛他的口水是面條。
“現在沒心情做了,就搓湯圓,有人開他玩笑他也只是笑笑。”雲姐姐語氣哀了,“你爸爸也是勇,跟他們幹多少回架,收他個廢料占位費,他把木椅子往人頭上砸。”
“爸爸年輕的時候打拳,拜師傅,沒出路又去拜師傅學木工,這一帶沒人能打贏他,可惜後來喝酒喝得腦昏,手發抖,做木工開始做得不細致,單少了,錢少了,人麻了,都說廢了,還好有哥哥接班,不然醉不死也餓死了。”
“也是小地方…天高皇帝遠…”
雲姐姐起身,去冰盒裏拿了兩瓶橘子汽水,扣扣兩聲開瓶,一氣聲兒,彩色吸管一插遞給他,怨氣不減。
“哪有這麽收錢的,去警察局找說法,警察說這歸市場監管部門管,去市場監管部門,人說歸工商局管,工商局怎麽說,那商業街是人家的産業,菜市場是人家修的,七街八巷鋪子都是人家承包的,管理費收得不合理?小區收物管廢垃圾處理費綠化費不合理?你不喜歡在這裏做生意就去別的地方好啦,柳城多大點地方,別的地方做啥生意,全是農田,當農民嘞,種了菜來城裏賣,也得交錢,攤位費幾十塊,好,垃圾處理費五塊,市容管理費五塊,一天下來賺個屁錢。”
伊夜橘子汽水喝得響,吸管在玻璃瓶底找橘子水,口太渴,雲姐姐又拿了瓶給他。
“我能貪心點,再帶一瓶走嗎?”
“拿就是,”雲姐姐捏他臉頰,“什麽貪心不貪心的。”
“一是合理,二是榮幸,三是貪心。”
“什麽道理?”
“事不過三。”
“亂說亂套。”
“嘿嘿。”
沒有塑料盒,雲姐姐拿鋁碗給他裝了菜和粥,伊夜告別,竄入了榕樹底下那一溜縫裏。
毛衣店和制衣店中間被榕樹根擠滿,只像他那麽纖瘦的身板兒能穿過去,過去就是騎士街南路。
一出那榕樹根塞滿的牆縫,手裏多了一黑袋。
伊夜回到自己碉堡,沈阆還在睡,眉頭鎖得嚴,嘴角不輕松。
他輕手輕腳,蹲下拿手背挨了挨那堆滿汗珠的額頭,再挨了自己的,開始擔心:“還是得去醫院吶…”
搖了搖沈阆的花臂:“沈阆?”
“嗯…”
伊夜附身過去:“能聽見我說話嗎,你見完徐哥該回家了,沈爺爺今天魚鋪沒開,找你去了,回家後一定去趟醫院,別讓沈爺爺太擔心,遮好自己的傷。”
沈阆聞得一陣橘子清香,聽得一柔柔聲線。
“不要忘了伊夜,也不要忘了答應伊夜的事呀。”
沈阆能看清眼前的事物之時,伊夜已經不在了,頭有些昏沉,撐臂起來,揉了眼,望向門口,呆了又望向窗戶,回神,眼前一黑布袋,一碗放了苦瓜和豆芽的稀飯,一瓶冒着氣的橘子汽水。
……
伊夜來到一暗巷,巷內避光,即使有夕陽,也能掩人影,裏頭有堆灰磚,一只手在裏頭翻找,撿了,塞進一塑料袋。
磚頭蒙着一層膜,經過了菜市場,經過大南街,楊家巷,半邊街,在護城河咕咚一聲響,夕陽在河面散開了光。
柳城入夜。
伊夜回自己家,收拾他爸的牙刷毛巾和臉盆,家裏狼藉,踩着被翻出來的衣服被褥撿他爸的換洗衣物,他爸的工具箱被砸爛,伊夜收拾了大半,望了眼閣樓。
是他爸私自搭建的一層木板,上頭除了堆做壞了的小家具,也是他的卧室。
八歲之前,還能站在上頭挺直了腰板,十歲之後,只能躬腰曲背走路。
伊夜将洗漱用品放電視櫃,爬上木梯,穿過一些矮幾板凳,到自己的床邊,松木制簡單小床,床頭刻有一座高山,山上一顆雪松,藍色床單,枕頭已經睡塌,藍色涼被上繡着一只鳳凰。
一顧客退貨不要的床頭櫃,抽屜拉開,夾層一敲,咔噠,裏頭全是鈔票,是他平時想方設法克扣出來的錢,按面額碼放,整整齊齊。
他慶幸那五個人沒有翻找到這小金庫,又把木頭夾層放回去,下了閣樓。
醫院裏,姑姑愁容不減,見他來:“收拾東西去了?”
“嗯,”伊夜把東西放置物櫃,“姑姑吃飯了嗎?”
“沒胃口。”
“姑父不同意吧,拿錢救爸爸。”
姑姑笑笑不說話。
伊夜說:“可以把房子賣了。”
姑姑垂頭,還是不說話。
半晌後…
“只能這樣了,”姑姑告訴他深思後的決定,“只是賣房子有點麻煩。”
“什麽麻煩?”
“房産證上有你媽媽的名字。”
“?”
“你只知道你媽媽當年帶着你從外地過來嫁給了你爸爸,卻不知道你媽媽為什麽和你爸爸結婚吧。”
伊夜搖搖頭,那時候他才五歲,能記住也得是有人告訴他才是。
“廠區分房,但是得結婚,你媽媽剛來柳城,人生地不熟,認得一大孃,這大孃又是你爸廠子看庫存的,介紹你媽媽和你爸爸認識,你爸爸見你媽媽第一眼就喜歡,你媽媽也想給你找個家,那時候你爸爸沒酗酒…”
姑姑本來瞅着他爸的眼擡了,去看伊夜臉上的傷,又垂了眼:“是個好爸爸,分房不需要加你媽媽的名字的,你爸爸堅持加上去,說給你媽媽一個保障。”
伊夜去确認他姑姑話裏的因果:“爸爸是因為媽媽離開才酗酒的?”
姑姑沒說話。
伊夜瞧着他姑姑,一時無話好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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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