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你是我的,心頭花~
你是我的,心頭花~
木格子窗推開了,沒了玻璃,還有窗簾。
檐角挂一燈籠,絹布,上繡竹葉,寫幾個香字,底下的黃色穗花,安安靜靜,沒有風,等風來。
屋內沒點蠟燭,倆人又跪在條凳上,趴窗戶框,去觀街巷,也等風來。
有人打上了板,唱起了戲。
沈阆聽得,是川劇《雙拾黃金》。
伊夜聽得,是萬撚巷裏頭戲團退休的詹大爺在唱。
無論冬夏,綿綿雨還是風雪天,詹大爺都會在晚飯後唱上幾段,偶昆腔,偶高腔,聲音飄飄渺渺,走過這幾條街的屋頂,一片片灰磚,穿透不少門窗。
一副拍板和鼓點調劑節奏,高腔的唱腔高昂響亮,婉轉悠揚,可得有幫腔,詹大爺打板是自己,幫腔也是自己。
“唱戲嘛,裝腔作勢嘛——”
伊夜嘻嘻笑,跟着詹大爺鬧嗓,他做起了幫腔,盡管倆聲音互不相撞。
詹大爺那邊唱:樓上的是啥子花。
他在這頭幫:樓上的是向陽花——
樓下的是啥子花,樓下的是棋盤花——洗得下來的是啥子花,洗得下來的是畫的花——洗不下來的是啥子花,洗不下來的是繡的花——
你一句我一句,興許詹大爺唱太多次,伊夜聽了太多次,幫起腔來,妥妥貼貼,那邊高過來,這邊低過去,沈阆聽來,像是得了風,本熱的屋內,繞着別樣的清涼。
詹大爺又唱:老漢兒打兒娘不拉,這個又叫啥子花?
伊夜又來幫:老漢兒打兒娘不拉,這個就叫杏子(恨子)花——
“老漢兒打兒娘來拉,這個又叫啥子花?”
“老漢兒打兒娘來拉,這個就叫付(護)子花——”
吃得的是啥子花,吃得的是木槿花——吃不得的是啥子花,吃不得的是鬧羊花——,你做生意賺了錢,這個又叫啥子花…
此時有了別的幫腔,男聲,比詹大爺更高昂:這個就叫金銀花——
詹大爺板繼續打:你做生意折了本,這個又叫啥子花。
伊夜不幫了,好幾個人的聲音巷內四面八方傳出來:“這個就叫茉莉花——诶,莫得花——窮花花——”
“空筒筒,白杆杆,開黃花,開的花兒像喇叭花,結的果兒有品碗大,資賓待客離不開他,要吃它,用刀劃,丢在鍋內,叽裏咕嚕會說話,去你媽的南瓜花——”
詹大爺唱完了,打板還在,腔調還在,咿咿呀呀…
伊夜說:“詹大爺每次唱這出,我總覺得他就是為了唱最後那句話。”
沈阆不質疑,畢竟那句話唱得最響,最有氣勢。
他納悶的是:“這是罵誰呢。”
“還有一段不是唱得很故意嗎?”
“哪一段?”
伊夜挺胸,開始學:“裏頭硬來外頭耙,這個又叫啥子花?”
停了,等沈阆幫腔,沈阆不幫,只說:“柿子花。”
伊夜又唱:“外頭硬來裏頭耙,這個又叫啥子花?”
沈阆說:“氣柑花。”
伊夜下巴一昂,表情得意,好像這兩句已經是顯而易見的答案。
沈阆沒能領會,眼珠子在他那滑稽的臉上流轉,忍着笑。
伊夜得意半天,差點說他笨,笨換成了:“嗨呀,就是他家對面樓房裏的老龐,龐大爺嘛。”
沈阆“嗯?”一聲,還是不得要領。
“龐大爺和詹大爺是發小,年輕時候喜歡同一個女娃。詹大爺追不過龐大爺,龐大爺得了那女娃不珍惜,詹大爺就老是嗆他洛,詹大爺說龐大爺只知道窩裏橫,外頭遇見事兒跟個鹌鹑一樣。龐大爺不服氣,就說他是個耙耳朵,怕老婆。”
沈阆笑笑:“哦,原來,一個是柿子,随便捏,一個是氣柑,受氣包。那…那句罵人的南瓜花是個什麽意思?”
伊夜用手拍着節奏,唱說:“冬瓜花,南瓜花,人家不誇自己誇——”
沈阆又沒懂。
“龐大爺在別人面前誇自己的時候,總要踩着詹大爺,尤其扯到以前一起追女娃,詹大爺追不到他追到了,怎麽說都是他贏了,女人就喜歡橫的,誰喜歡耙耳朵?補鞋匠說起這件事,總結說,男人不硬,女人不愛的。”
“嗯?”沈阆笑了,“這是在說詹大爺…”
伊夜目光變緊,瞅着他。
沈阆收了聲,不上當。
“嘿嘿。”
“你嘿個啥?”
“我們沈阆,不說髒話,不說怪話,就連那些話都不敢說哦。”
“誰不敢說了!”
“那你說呀——詹大爺是怎麽啦?”
沈阆抿嘴,就是不說。
“是銀樣镴槍頭嘛。”
“……”
“我們沈阆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兒呀——”
沈阆不想回答他。
“女人花——”
“啥?”
“補鞋匠說,什麽牡丹紫薇金合歡,所有男人都愛女人花。”
“他個老光棍,懂什麽女人花。”
“他說,女人花也分好花壞花,有些花,開得豔絢,香味兒獨特,引昆蟲,昆蟲一來,吃了它。”
沈阆想了想:“是食肉花。”
“那花不香的,補鞋匠說,是腐屍味。”
“那在他眼裏,什麽花才香?”
“我知道的,”伊夜放遠了目光,“補鞋匠他不說我也知道,有個女的經常去他那裏補鞋,他補其他人的鞋愛說話,補她的鞋不愛說話,只聽她說話,她說得越多,他的鞋就補得越慢。補鞋匠以前不是補鞋匠,跑過船,去過東南亞去過非洲,見識過好多女人花。可他心裏就單單裝着那麽一朵,回來修房買金準備娶她,結果那女的沒跟他結婚,你猜跟誰結婚了?”
沈阆不知道。
“跟他哥哥。”
“啊?”
“搞笑吧,”伊夜說,“他哥哥假借說補鞋匠讓他照顧她,照顧到床上去了。女人在那個年代,好像第一次給了誰就是誰的了,不跟那人結婚就是壞的,是賤的,所以結婚了,生孩子了,荒唐吧。”
“你怎麽知道這些的?”
“補鞋匠不說,別人會猜,別人一猜,邊邊角角的線索就多,再細細觀察觀察,那就十有八九了,你看,”伊夜指着一街道上破,緩緩移動,“補鞋匠的軌跡,從這裏到這裏,從這裏到這裏,他買的房,他哥哥媽媽那女人和那女人的孩子住,他住這邊,補鞋匠的家門口,站定昂着頭,就能看見女人家的窗戶。”
沈阆順他的手指,望向了一陋巷,再看向一五層樓房。
“那女人每次去補鞋匠那裏說話,都是跟他哥吵完架去的,她也不抱怨他哥怎麽怎麽不好,他說補鞋匠不好。說如果當年不是他喊他哥照顧她,哪能把自己一輩子照顧進去。如果不是他回來以後不強行把自己要過去,她哪能一步錯步步錯。如果不是那天晚上,她要走,他不跟她走,反勸她留下,她哪能繼續過這種暗無天日的日子。補鞋匠不說話,就補鞋,女人一走,他就流兩滴老淚。”
“所以,那就是他的女人花?背叛了他,還把原因怪給了他?”沈阆冷笑,“那能是什麽好花。”
“加勒比海盜,你看過吧。”
沈阆有些跟不上他的節奏。
“裏面有艘船,鬼船荷蘭號,船長戴維瓊斯,因為愛上了女海神,女海神背叛了他,他把自己的心挖了裝在箱子裏,放到孤島上去,只要那心髒靠近他他就哭。他讓自己過得如行屍走肉,以為這樣就不傷心了,可還是會無時無刻想起她。最後見到了他的女海神,他問女海神,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女海神說:我本性如此。瓊斯說:我的心,永遠屬于你。”
“不對吧,”沈阆質疑,“那心,只要是當了鬼船的船長就必須把心挖出來裝箱子裏,維爾特納的心髒就交給了他愛的女人保管。”
“他們十年見一次面,愛一次,不得行的,”伊夜不管他的糾正,“你知道菜市場的蔬菜攤上,什麽賣得最多嗎?熊阿婆說哦,黃瓜呀,茄子呀,胡蘿蔔啦,買回去不吃的。放枕頭下面兒,是好女人。不好的女人,都用活的。”
沈阆側目,盯着伊夜那嘴巴,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啊他。
“人幾個十年啊,”伊夜感嘆,“維爾特納不死的,伊麗莎白再過四個五個十年就要死了。”
“維爾特納的心髒都在她手上,她死,一刀刺進那心髒一起死不就好了,最後找到波塞冬的三叉戟,破除了大海的所有詛咒,不就在一起了嗎…”
沈阆以為他在說愛情,說一個人愛上一個人就是一輩子,說一個人留一個人的孤單。
伊夜卻說:“女人一輩子就四五次,可能嗎?賣菜的熊阿婆說,做女人好難的,要名聲,就沒有快樂,要快樂,就得被人說三道四。”
沈阆心有些累,跟不上,還理解不了。
“補鞋匠他把的心裝進了一只鞋子裏。”
“啥?”
“鞋子送給了那個女人。”
沈阆去眺望補鞋匠的家。
“雲姐姐說,補鞋匠補鞋,就是為了能給他心愛的女人補鞋。”
沈阆又去看那個女人的家,中間隔着的就是柳城的護城河,河邊好些人作樂,小孩兒的歡笑聲尤其響亮。
“我們沈阆,心還在的吧?”
“啊?”
沈阆聽見了自己的心跳,噗通,瞧見他緩緩轉過來的臉,近在咫尺,又聽見了一聲,噗咚。
他怎麽看此時的伊夜,怎麽都有一種要吃他心髒的預感。
伊夜把想吃他心髒的目光收了,去看護城河往西的學校。
暑假,學校就是一座靜默的花園,有樹有草地,就是沒有人,當中一座古老的鐘,不響,時間還在走,是晚八點。
伊夜問沈阆:“不繼續上學,後悔嗎?”
沈阆去看那學校的座鐘,沒說話。
“都說讀書是我們這種人能改變命運的唯一出路,我們的命運,是不是早就寫好了的?”
沈阆聽出這問題裏帶着的些許不甘,反問他:“我們什麽命運?”
“當一只竄巷的老鼠。”
“不過是無人問津,”沈阆對他的說法沒有興趣,“野貓不比老鼠好哪兒去。”
“野貓有人喂啊,”伊夜笑,“還有人摸它們呢。”
“老鼠也有人養啊,”沈阆笑他,“你被喂得還少嗎?”
伊夜嘿嘿兩聲:“那是因為我還小,看起來像只倉鼠了,等我長大了,就是一只灰不溜秋長尾巴無毛的髒老鼠,他們就不想給我吃的了。人小挨餓,就可憐,人大了還挨餓,不可憐,是自己沒本事。”
“自己找食吃,不一定要讀書。”
“沈爺爺說,讀了書,找着的食物要好吃多了。”
沈阆想起他今天竄巷的本事,找食,那不輕而易舉。晃見他脖子上和手腕上的勒痕,心想,不過就是付出的代價多些嗎?
他試着去讀他的希望:“你想讀書。”
“我不知道,”伊夜搖搖頭,“補鞋匠說讀書也不一定在學校讀,讀書改變命運也不是人人都能實現。補鞋匠沒鞋補就捧武俠小說啦,知音故事會啥的看。雲姐姐那裏一書櫃的書,雖然大多都是講愛情的了,特別是亂世裏的愛情。雲姐姐說,女人就愛轟轟烈烈,轟轟烈烈是啥呢,就是想好好在一起不能在一起,不是這個阻撓就是那個不許,生死離別,長距離想念。你想我的眼睛,我想你的嘴巴,想鼻子想頭發想到腳趾,最後在一起了,抱頭痛哭,說不完的經歷。可惜和平年代,轟轟烈烈變成了作天作地,就是你貪我貪,只貪不讓,最後吵吵鬧鬧。”
沈阆笑笑,怎麽說讀書說到了愛情呢…
他聽了半天伊夜嘴裏的愛情,聽別人講來的愛情,一個十五歲的小孩兒講愛情,真怪。
“雲姐姐的愛情不轟轟烈烈不是因為沒有阻撓,而是阻撓成功了沒有收獲,就是個悲劇。她說,寧願不要什麽轟轟烈烈了,你喜歡我我喜歡你,在一起,死一起,圓滿。”
“誰阻撓的她?”
“她媽媽洛,”伊夜望向遙遠的天邊,“雲姐姐說,媽媽們總覺得自己有權利去阻撓她們看不上的愛情,又冷笑說,她們懂啥是愛情?一地雞毛,結婚随意,離婚随意,愛不愛的不知道,恨卻在嘴裏生了根,恨這個恨那個的時候就怒,恨自己的時候就哭。”
沈阆去看那榕樹的樹冠,他只知道這位雲姐姐,愛織毛衣。
“補鞋匠也有書,冒險的書,他說他其實很愛大海的,愛大海,卻不想當漁民。我說,當海盜呀。補鞋匠說,現代社會呀。我說,去海上鑽井臺。補鞋匠說,固定在海的某一處,有啥意思。補鞋匠就說他跑船的經歷是他這輩子最快意的時光。”
“不是他那得不到的愛情?”
“也是個悲劇嘛,嘿嘿,要我說,跑船也就那幾條線,跑來跑去,也沒啥意思,還是書裏有意思,天馬行空,要啥有啥。”
倆人笑笑,一時無話,去看護城河的水向東流。
伊夜看的是護城河兩岸老上演的戲碼。
男的蹲石階打望,女的打扮漂亮,花裙子就像翩跹的蝴蝶,盈盈說笑,眼神倏來轉往,對她們吹口哨的,一概不理,對于長相好的,只拿眼定定欣賞她們的,就送過去一抹秋波。
沈阆看的是護城河邊帶着孩子戲耍的一家子,另一家子,好多一家子。
他們給孩子買玩具的媽媽,給孩子買零食的爸爸,一起看吹泡泡的爺爺奶奶,追着孩子跑,逗着孩子笑,狗狗奔跑,情侶逗貓。
伊夜這邊,倆倆男女對上眼了,男的起身,幾步之遙的距離跟着走,女的走快幾步,是因為周圍人多,走慢了,男的就大跨步跟上并肩走,臉上的笑容變熟悉了,聊上幾句,成了朋友。
沈阆這邊,也不能一直是歡笑,小孩兒哭鬧,大人打罵,最後喪氣回家,泡泡不吹了,玩具也不好玩兒了,爸爸壞蛋,媽媽讨厭,眼淚比護城河的河水流得還快。
護城河垂楊下有人吹起了薩克斯,悠悠蕩蕩。
伊夜在笑,沈阆也在笑,就像初次開在窗臺的兩朵小花。
伊夜幽幽唱:“胡思亂想啥子花——”
沈阆不唱,輕輕回:“心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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