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的目的?你猜呢…
我的目的?你猜呢…
救護車接走了伊夜的爸爸。
伊夜在救護車的紅藍.燈光閃爍在巷內時,出現了。
他在人群外遠遠觀望,倆手空空。
沈阆警覺,他把錢藏起來了?藏哪兒了,這片區嗎?
伊夜去了米線店,買了生米線,十分鐘後,出現在了沈阆面前。
沈阆端坐褥子上,等着他。
伊夜要去給他煮米線,沈阆咳嗽幾聲,一副你有大問題的面容瞅着他。
伊夜不管他,悠悠然地開始燒碳,閑适地準備烹煮。
“咳咳!”
聲音太故意了。
伊夜笑問:“感冒了?不會吧,這種大熱天怎麽可能感冒?中暑呢,你也沒在太陽底下曬啊,而且中暑的反應可不是咳嗽——我猜猜,你想問我今天去哪兒了對不對?我今天做了好多事哦——”
對啊,你今天做了那麽多事,錢袋呢!
沈阆不想承認自己今天拿望遠鏡看了他一天,學他當個偷窺者當了一天,盡管這一天讓他心驚膽戰。
他問:“你說你去幫我找錢不是嗎?”
“是啊。”
“找着了嗎?”
“找到了啊。”
“你哪是找到,”沈阆嘲諷他,“你早就知道錢在哪兒,四處跟人說你哥哥中了彩票,不就是想把這消息傳到那幾個人耳朵裏嗎?那幾個人問了七街八巷那麽多人,包括彩票店的老板。發現中彩票是假,那一百萬從哪兒來?這錢是他們五個人賭牌的時候丢的,那裏的賭徒很多,他們以為沒人敢拿他們的東西,大意了。找遍了當場,問了所有人也沒找到,監控又好死不死又壞了。錢其實是你拿的,對嗎?”
伊夜不說話,眼裏閃着燒碳冒出來的星火。
“你說你爸爸哥哥騙了你,你打算去找你媽媽,那應該拿着錢離開柳城,可你不離開,你把錢扔家裏,你要誘那夥子人去找你爸和你哥,是不是?你說你回不了家,其實是因為這件事,對不對?”
伊夜盯着的水開了。
“你想借他們的手将那些打在你身上的疼痛還回去,對不對?”
伊夜擡了擡眼,牽了牽嘴角。
沈阆見那嘴角,笑出嘴邊兒一細紋,佩服說:“好手段,好膽量。”
伊夜繼續煮米線,伴有一雞蛋,一番茄,一把生菜。
“屋內煮飯,”沈阆繼續笑他,“這不是告訴別人這屋子住了人嗎,還燒炭點蠟燭,你是覺得別人眼睛是瞎的還是怎麽的。”
伊夜筷子在那小小平底鍋內攪動,嘗了生熟,嘗了味道,還歡喜點點頭,似乎并沒有在意沈阆那一番怪裏怪氣。
沈阆反有好多氣,撒在他身上撒不了,更憋屈。
伊夜端了鍋過來,俯看他那一分鐘內,沈阆覺得這瘦弱的身子骨并不如看起來那麽瘦弱,那腫了的臉和眼睑,并不會讓他覺得生活無望,反是他糟糕生活裏滾出來的勳章。
一雙荔枝眼,有期望,有目的,裹着厚厚的執着。
伊夜蹲下,沖着他笑,靠進他的肚子,聽得咕咕叫聲,開始挑米線,嘴在米線上呼呼,呼好了遞到他嘴邊。
“不燙了,快吃。”
沈阆把頭偏到一邊。
伊夜跟着他的嘴走,就是喂不進去,放下碗,坐他旁邊,指尖在他花臂上行走,繞過那些傷口。
沈阆的不悅不過幾秒而已。
“錢呢。”他問。
“藏好了啊。”
“你什麽打算?他們那邊交不了差,你爸爸又昏迷在醫院,找不到你哥哥,我又已經是替罪羊的存在,他們會繼續找我,找上我爺爺,不說他們對老人家也能下狠手,關鍵我爺爺…”
“你還怕沈爺爺對你更加失望嗎?”
“不,”沈阆嘆口氣,“爺爺會賣房子四處借錢還給他們,就為了我不會被他們欺負…”
伊夜就知道,沈阆當混混,絕對有其它的苦衷。
他想問是不是自己猜的那一種,沈阆先開了口,帶着不确定。
“你本來的目的…沒把我算在你的計劃內的,對吧?”
伊夜裝傻:“什麽?”
他怕沈阆看出他的計劃裏有他受傷後自己趁機接近他這一點。
沈阆卻只是問:“你中午出去的時候說,要幫我找到那錢,給你三天時間,又換成了兩天,你本來就知道錢在哪兒,為什麽要兩天?找到了藏起來,是這一天多出來的時間內,你要做什麽嗎?”
伊夜端了米線,自己吃,他怕沈阆此時的目光。
“本來不需要幫我找回那一百萬,”沈阆繼續問,“帶着走不是更好嗎?”
伊夜米線吃嘴裏,幽着聲:“柳城的米線,還真的怎麽煮都不好吃。”
“喂…”沈阆見他不把自己的問題當回事,又有了怒氣,“你為什麽不回答我的問題。”
伊夜頭靠他肩膀,嚼着米線,嘴巴鼓囊:“我是伊夜呀,不叫喂。”
“回答問題。”
“他們老愛欺負你嘛,為什麽不讓他們多挨幾頓揍呢…”
“什麽?”沈阆驚了,“為了我?”
“他們又不是第一次把錯誤推你身上,收錢瞧見不好惹的就讓你去,收不到就跟徐哥說你不行。徐哥說,阿松啊,你個當大哥的,管一個組,收不上來你也有責任。可這事不足以讓徐哥動火,他卻為了讓徐哥看見他的努力管教,老打你。打你就打你嘛,還罵你沒爹沒媽做啥呢,壞死了,就好像他有爹有媽就可以踩人一頭。”
“你等等…”
“還說你無能,一輩子沒出息。他有出息,長成□□樣了啊,嫖都沒女人看上他。還有啊,雜事髒事老喊你去做,他們把你當奴才使喚,就因為你眼睛好看,兇狠不起來,其實他是在嫉妒你的美貌。你為了讓自己兇狠,在護城河邊練習那麽久,多努力啊。紋花臂了,把自己曬黑了,還染一頭黃毛,漠視那些被欺負的人了…”
“伊夜…”
“嗯?”伊夜把下巴挂他肩頭,盯着他泛白脫皮的嘴唇,“好名字是不是?叫起來順口嗎?我聽着可順耳了。”
“你…”沈阆的不可思議導致他看他的頭頂多出了幾個旋,“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在這樓上偷看我的?”
伊夜不回,繼續說他說不完的話,慢慢有了笑氣。
“哈哈,你家陽臺只要有陽光,你就在那一堆花裏躺着曬,都自己家了,還穿個褲褲,不敢脫光光,為什麽呢,怕誰看見嗎?我們沈阆怕羞羞哦,昨天給你擦身體補傷口,你屁股蹲和那裏…好白哦…”
“……”
“沒曬均勻,哈哈…”
沈阆通紅了臉,還好他的小麥色遮着這紅,不那麽明顯,而且晚霞還在,是晚霞的色彩。
那些個無用的努力,是他無法說出口,自己還不願意去回想的幼稚。
他只覺裹得嚴嚴密密一層紗,被一把扯開了。
伊夜說:“沈阆,你現在在發光诶——”
沈阆瞧着窗戶外僅剩的那點晚霞。
伊夜說:“是金黃的麥穗。”
沈阆不敢動他的眸子。
伊夜說:“是上帝扔在地上的一粒珍貴種子。”
沈阆心跳得有些亂。
伊夜說:“是彩虹裏最好看的那一抹色彩。”
沈阆收回目光,晚霞在窗戶外沒了,餘光還在,一切都好朦胧。
“你放心,”伊夜安慰說,“明天他們不會去找沈爺爺的,肯定是跟公安局老胡知會一聲借整頓商販四處搜查加威脅,他們第一會懷疑我哥哥拿的錢就是□□,搜查起來藏在廢樓裏不算安全。第二會懷疑我哥哥鎖他們在屋子裏趁機換了錢。他們會去找我哥哥,我哥哥會去他相好家躲,一時半會兒找不到。明天晚上你可以帶着這錢去找徐哥…”
沈阆眨了眨眼,一時間失了神。
“千萬不要強裝自己只是受了點輕傷,”伊夜的頭靠得更緊了些,“你要說錢是松哥帶人賭牌疏忽了丢的,你差點被他們打死,是你找到了這筆錢,是我哥經過的時候拿的。那場子的監控雖然壞了,可對面那家便利店的監控還在啊,拍到了我哥經過那場子外,就站在他們幾個後面,觀望了足足十分鐘哦。”
沈阆眼眶微張,在他眼裏看到了自己無法企及的睿智和觀察入微的細致。
“徐哥雖然是個壞人,也是有同情心的壞人,他救濟福利院的老人家是真的救濟,當然也有部分是為了拉一些有用的關系。所有的老人,包括他合作夥伴需要有人照料的父母都是免費入住,這樣他有了個慈善家的名號,還不會讓人覺得他做那福利院僅僅是為了拉關系,畢竟百分之八十可都是無家可歸的老人呀。他還愛喂養被人丢棄的貓狗。他打人,一定是要氣極了才打的。他看你這樣滿身是傷,除了同情你,還會把那個□□松扔去養狗養貓的,別想再耀武楊威啦…”
沈阆此時肚子叫了幾聲,打斷了伊夜的說不停。
伊夜端了米線,已經泡軟了,口感類似與泡飯。
沈阆這次沒有拒絕他喂過來的米線,只呆呆望着眼前這個人。
為了我?
什麽…
為什麽要為了我做這些事?
“你待在徐哥身邊久了,徐哥還會慢慢看到你的同情心,得到他的器重不難。”
這張臉…
沈阆在他那些青紅殘破的臉上細看。
如果沒有這些傷,該長成什麽樣?
“你為什麽要接近徐哥?”
米線吃一半,伊夜問他。
“什麽?”
沈阆幾乎以為自己在另一個維度聽到了這話。
“你不喜歡當混混,你的目的,是接近徐哥?還是徐哥上頭的熊爺爺?”
沈阆愣了。
“是不是和你的媽媽失蹤有關系?”
“……”
“你媽媽失蹤那年,柳城還失蹤了三個婦女,報了案,公安局一直查不到線索,那時候的公安局局長不知道什麽罪名,被迫下馬,老胡上來,老徐也得雄爺爺的器重,而雄爺爺,是柳城誰都怕的人。”
沈阆垂了眼,嘴裏的番茄,變苦了。
“十四年了,你媽媽不可能一點消息也沒有,說她故意舍棄了你和你爸爸,那不可能,街坊們都說沈阆的媽媽可親人了,可愛她的老公,她的兒子了。補鞋匠都說,沈阆的媽媽是他見過,最好看最溫柔待人最好的女人了。雖然他是通過你媽媽補鞋推測出她愛你和你爸爸的。”
沈阆擡眼,眼裏滿是好奇。
“補鞋匠說,你媽媽還沒生你之前老補一雙鞋,是你爸爸送她的結婚禮物,一雙紅色高跟鞋,她雖然舍不得穿,可每次和你爸爸約會就穿,直到再不能補的時候,很悲傷的樣子,求補鞋匠把它盡量補得不那麽舊就好,她放在玻璃櫃裏,當擺設看。”
沈阆沒曾想過,會在伊夜的嘴裏聽到關于他媽媽的故事。
“而給我們沈阆補鞋嘛,你媽媽可是學的補鞋匠,老愛在你鞋後跟補上可愛的圖案哦。她說我們沈阆的腳啊,比一般孩子費鞋,別人還在爬呢,他就學會了走,別人剛學會走,他都會跑了,說他以後一定可以做一個運動員呢——家裏條件不算好嘛,就給他補鞋了,她讓補鞋匠給她打折,畢竟圖案是她在繡。補鞋匠說,這咋個說哦,我教你一門兒手藝都不收你錢,你還跟我講價錢,不曉得我還吃飯嗦——”
沈阆在他的故事裏去想象他媽媽當時的歡顏,喜了眉梢。
恍恍惚惚如某個風日和暖的午後,他媽媽帶着他散步在護城河邊,數着楊柳枝蔓,去楊柳路糧站接他爸爸回家的光景。
“你媽媽那麽愛你,愛這個家,不可能是自己走的對吧。就算不得不走,也不可能不把消息帶回來一點,對吧?所以你媽媽的失蹤肯定有問題。”
沈阆從那個閑适的午後醒來,瞧着伊夜,半晌後…
“看來你除了在這樓上拿望遠鏡去看這片區發生的事,還愛和補鞋匠八卦人家的事。”
“我光聽哦,”伊夜不承認,“我不八卦的。”
沈阆不信。
“你別不信,盡管我也常常和補鞋匠說我看到的事情就是了,補鞋匠不是普通的補鞋匠,他看人家拿來補的鞋,除了知道他們的尺碼,還會因為愛惜某雙鞋而知道他們心中所愛呢。”
“這麽厲害。”
“當然了,他編成了故事錦集,杜撰結局是他最拿手的了。我的故事排在了一百零一,你的在一百零五,不過是個悲劇。他說你當混混是步錯棋,是笨蛋的選擇,會搭上自己的一生。”
“那徐哥熊爺那些事,也是他跟你講的啰。”
伊夜眨了眨眼:“是又不是。”
“怎麽說?”
“徐哥和雄爺爺還能去他那補鞋嘛——他那套靠鞋編故事編不好的,都是我看見的聽說的啦——柳城愛講故事的人又不止是補鞋匠。補鞋匠雖然懂很多,可他不懂你,他不覺得你媽媽的失蹤和熊爺爺有關系,以為你就是不學好,”伊夜沉思後說,“你媽媽既然那麽愛你和你爸爸,不可能十幾年都不回來找你,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
“是沒辦法回來,”沈阆接了話,惆悵幾分,“或者,回不來了。”
伊夜瞧着他的眼睛,不動了。
沈阆被他瞧得焦灼,用笑打發:“怎麽了?”
“你明知道從這裏得到的結果渺茫,還要去做嗎?”
“不然我還能做什麽呢,”沈阆擡手抹了一把臉,想把悲傷搓掉,“我想我媽媽,一直想。知道一種可能,被賣到了什麽地方去了,被人關在什麽地方要逃逃不了了,遇到什麽嚴重的事解決不了了。萬一是的話,能救她的,不只有我了嗎?”
“你爸爸呢…”
“不知道,那天出門買菜,再沒回來過…”
伊夜收了目光,靠回他的肩膀,手裏那半鍋米線成了糊糊。
天色就那麽悄無聲息暗了下去。
沈阆問:“你從你家裏出來,為什麽拿兩個袋子?如果當時黃毛發現了你,換不了錢袋還得挨打,你又該怎麽找回那筆錢?”
伊夜嘿嘿兩聲:“錢是分開放的了。”
“分開放?”
“城北造紙錢的倪叔叔,百元大鈔那做的一個逼真,當然和真錢比起來嘛,一眼看不清,兩眼還是能發現的。所以分錢的時候,真錢夾着假.錢放。一袋子藏在木料裏,我爸我哥怎麽想也不會覺得說,呀——誰藏了錢在木料裏,肯定家裏還藏了其它錢吧,他們光想着怎麽花那筆錢才是大事。如果那松哥一夥來搜家的時候我哥他們已經跑了,在床底下找到一袋子錢,總不會還覺得,呀——這家裏還有另一袋錢藏在洗手間天花板裏吧——我今天回家的時候,把真錢假.錢分好了,再拿假.錢換他們手裏那一袋,即使拿不回他們手裏那一袋,你也能拿到大部分去交差了,說其它錢被我爸我哥用了不就行了。”
沈阆有些發冷,伊夜察覺,忘了自己下午藏完錢後去藥店買的紗布碘伏,從褲兜裏拿了,給他清理完傷口,塗上沈爺爺給他的藥膏,開始裹紗布。
臂過去繞一圈兒,頭一擡,笑一笑,最後拿自己作安慰劑,抱着他,給他溫暖。
夏熱,給的溫暖熱,沈阆臉也熱。
伊夜把頭撞他懷裏:“等徐哥給了你正經的工作,陪我去找我媽媽好不好?”
沈阆去看懷裏的頭,還未回話,頭一擡,一雙迫切眼睛瞧過來,他能讀懂裏頭的期望,只是不知道為什麽期望裏非得是自己,無法拒絕還必須溫柔以待。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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