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舊城繁夏（四）

舊城繁夏（四）

立秋的那天晚上，微風襲襲吹刮着路道兩旁的松樹。員工宿舍一共六個人，下班的時候陳廣華就被其三個工友叫出去喝酒了。

本來費石也想去的，由于張昴發燒了昏糊着躺在床上。他也有些不放心，就擺手表示不去待在宿舍裏照顧一下張昴

張昴裹着被子将頭深深的埋了進去，只是自己渾身發燙，他的手卻冰涼的很。他顫顫巍巍地從被窩裏伸出一只手來在床邊兒摸索。

“呃……”

這時費石端着一杯熱水從隔間裏走了出來，瞪着眼，“燒糊塗了？”

說完他慢步走到張昴面前将熱水遞給了他，坐到了他的身邊。

“喏，喝點。”

“你現在感覺怎麽樣？”說着他的目光就轉移到了張昴的臉上。

張昴緩緩做起身搖搖頭“還行。”

“那待會再量一下，實在不行就去醫院裏打吊瓶。”

雙手握着垂着眼眸。像只小羊羔一樣乖巧，聲音很小幾乎讓人聽不見。也有可能是生病造成的原因，總之就是聲音小，“你、你……你怎麽不跟廣華他們去啊？”

“哎我…嚯，還叫上廣華了這麽親切。說屁啊，我他媽要是出去喝酒了，給你扔這等你死了給你收屍啊。”費石真想把張昴的腦子給掰開看看，這孩子是不是腦子全是醬油，說得話不過腦子。

“啊？不是不是不是，不是親切。我喊習慣了。”張昴很是緊張地回答。

“叫了就是叫了，解釋什麽？我又不是要怪罪你。”

費石回應了一個營業性的标準微笑，沒有再說什麽就準備起身了。

結果不知道張昴哪來的力氣，一把子抓住了費石的手腕死死的固定着絲毫沒有松開的意思。

費石一驚“你幹嘛？”

“……別走，我有話跟你說。”張昴紅撲撲地臉蛋更襯得他像是雪中的一朵嬌弱的花，仿佛下一秒他就要香消玉損了般。

從來沒有人說過張昴長得帥氣，反倒是清秀的更為多。還自帶有書香氣息，溫柔得不像話…導致第一次見到他的人都以為是個剪了短頭發的女孩子。

秋衣的領口被衣裳架子撐大了，以費石的視角望去深深透着纖細的腰、肩胛骨也微微地抖動着。

費石收回目光，擡頭問他“什麽事？”

過了幾秒，張昴才一個字一個字的從嘴裏蹦出來“其實我很早之前就想告訴你…”他再次停頓，內心反複确認是否要說出這句話，幾秒過後他聲音有些發抖的說：“我…我……、我喜歡、喜歡你。”

費石先是撇嘴笑了笑，側扭過身子從衣櫃裏找出一件黑色的大衣扔到了張昴的身上。

哐當一聲随着不鏽鋼被子墜落地板的聲響，熱水就撒了一地連同張昴的被子也濕了。

“穿好。”這兩個字說得冷漠且刺骨。

明裏暗裏都好像在辱罵着張昴，可是張昴能感受到卻找不到一絲的證據。他的眼睛裏充滿驚愕，當場就想要鑿出一個洞鑽進去。

那熱水也有的撒到了張昴的手背上，皮膚馬上就有了灼燒感滋啦着，像是被寵物舌頭上的倒刺反複用力舔了一般。他連哼唧一聲都沒有，默默地穿上費石扔給他的大衣。

那個居高臨下的人再次發話“等我回來了再收拾，你不用下床了。”

只是過了幾秒張昴終于忍不住了，隐弱地抽咽聲很快地穿透費石的耳膜。張昴控制不住地掉眼淚，滾燙的淚珠要比那熱水還要發燙發熱，仿佛就想在張昴的臉上烙個印。

他哭得時候鼻子微微發紅，明亮亮地眼睛裝滿了委屈的淚水。

“像只被抛棄的狗一樣。”費石對他評價道。

張昴沒有理會他這句話，一個勁的哭。

其實他這樣，很容易就讓費石想到了當年父親和自己說過的話“你媽年輕的時候很愛哭，動不動就哭。很敏感脆弱的人，越是這樣的人啊就不能越兇他。他們缺的是安全感，”

張昴撞着膽，一摸臉委屈巴巴旳地沖着費石喊道：“你！你…你怎麽不說，你不喜歡我？你明明…嗚嗚額恩，你就是你總是那樣。”

“我哪樣？”費石折回身子，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子，整個臉都湊到了張昴的面前。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也不知道盯的是哪裏。

這下給張昴吓得結巴了，他立刻伸出雙手去推費石一邊臉往別處撇。誰料，費石直接握住他的手将它抵到自己的胸前，“喜歡？你先說說為什麽覺得我可能會喜歡你？”

“你…你給我備注上是小‘貓’還還帶上了貓咪的…的…”張昴一邊吸溜鼻涕一邊哽咽着說道。

“那就是喜歡？我他媽給別人備注奇葩的多了去，少了你這麽一個？”費石蹙着眉毛，懶得跟這個人廢話那麽多。

“那你…喜不喜歡我？”張昴突然睜大眼睛，假裝一絲堅強。其實內心早已千瘡百孔，從他喜歡費石那一刻起，早已經做好了萬劫不複的準備。

親愛的，只需要你能接受。

我就能背叛整個世界。

“有意義嗎？”費石疑惑地回聞他。

“嗯。”張昴害怕了答案，将頭扭了過去避開了費石的目光，他心裏恐慌不安，內心想要質問他為什麽要逃避問題。

“看着我！”費石吼道。

張昴慢吞吞地轉頭直接消耗了費石對他僅存的那麽一點耐心，費石一只手掐住他的下巴強行的将張昴的臉對準自己。

“你就是饞男人？是麽，我包你滿意。但你永遠別想是我，永遠也不要想。”這是費石将張昴送到別人床上的最後一句話，最徹底的一句話。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我不愛你。

我不喜歡你。

張昴的眼睛裏倒映的是自己喜歡的人。

費石是逆着光的，他是順着光的。

如果愛他，就甘願背叛光。

這一刻張昴落下了最後一滴屬于陽光的眼淚。

那一夜張昴燒的特別厲害，但至此費石沒有再理會過他。

張昴半夜裏起來，踩着拖鞋蹑手蹑腳地推開了推拉門，站到了陽臺上。他眺望着遠方的繁華景象，回頭看卻是現實的真況。

他深知自己跌落了陷阱，可是這是他心甘情願所做的。

他輕輕說“：如果你需要我，我會在你身旁。”

風聽見了吹給了山崗，雲彩聽見了贈給了月光。

—

坐在審訊室裏的費石講述了曾經那段過往，可是遲遲沒有提到重點上。坐在一旁的小助理忍不住的敲桌子提醒。。

回過神的費石垂下眼，目光暗淡無色，“我說多了。”

邢聲雙手環抱臂語速平常“聊重點。”

本來還在泥潭裏掙紮着的費石，面前突然閃現出來那時張昴在樹底下燦爛的笑容。

枝葉碎影落灑在張昴的臉頰上，那日陽光璀璨活在陽光之下的張昴再次與費石重逢了。

年輕人伸出了手問他：“你喜不喜歡我？”

這個中年人的雙眼裏充滿了血絲，滿臉的胡渣和亂糟糟的頭發好像和這個人完完全全的不是一路人。費石突然感到自卑，他怎麽能承受張昴滿滿的愛呢？他接受不了，可是有張昴在身邊他才有了真正的放松和惬意。

他沒敢回答，只是這次牽住了張昴的手。

親愛的，我答應你。

你不需要為我背叛陽光。

這次我會帶你逃離黑暗，重回光明。

沉默很久，費石嘶啞着喉嚨，仿佛做了一次重大的抉擇，“你想聽的…我說。”

“金沙灘背地裏幹了許多勾當的事情，這些也只是我到了那裏才知道的事情。想必你們也察覺到了。我這次逃跑并沒有帶上人，是因為我是受指示的。我們老板就是李于飛，李于飛早些年間就開始幹一些髒事。近幾年的婦女失蹤案件，有幾件就關乎到李于飛。”

聽到了李于飛的名字，邢聲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但是他依舊不該臉色的開始助理着筆記錄。

“李于飛将這些人拐賣後關押到地下室裏，那個地下室很大。我進去過很多次，基本的格局我都摸清楚的。具體是這樣，先是将拐賣來的人關在下面幾天。然後會有一個女的來挑選長得漂亮的。長得漂亮的留下，就會被要求去陪酒陪睡。運氣好的，有的客人會包你那麽一兩個月這樣就有錢財的來路，運氣不好的就會挨打。”費石擡頭望了望牆上挂着的時鐘。

“長得不好的…，我也不太清楚那些人會去哪裏。只是見有車回拉他們離開，去哪裏就不知道了。”

“我負責的只是照顧好金沙灘的表面工作，其餘的無需我多管。”

費石深深吸了一口氣，微微直起腰板，壓在身上的東西莫名少了幾斤。“你還想知道些什麽，我能說的只有這麽多了。”

邢聲就順着他的話開始了自己一系列的審問，他讓助理将黎穎的照片先從抽屜裏拿了出來。邢聲就拿着照片走到費石跟前的桌子上擺上，“這個女人，你一定認識。她的死因也不是那麽簡單吧？”

邢聲同費石對上眼，邢聲同他露出了一個淺淺的微笑。

“黎穎，她是南方人，高中一畢業就來上橋打工了。剛開始在服裝廠裏幹活，由于工錢少轉頭就和另一個姐妹投奔到金沙灘的一個親戚那裏。第二年春天，黎穎家裏的親戚就委托她照顧一個遠房的表妹也就是黎曉菲。最初黎穎沒有打算和黎曉菲說自己在金沙灘工作，她嫌棄丢人。可是到後來黎曉菲就出現在了黎穎所在包間裏的老總身邊。”

“黎穎…最初認識的人是我，但是我們雙方沒有發生過任何關系。至于黎曉菲她也是自願來的。”

費石低笑一聲，悲慘亦或坦然的訴說：“你看啊，我們這些人來到這裏是為了某一條生路麽？我們都是苦命的人，沒有本事沒有才能。都是為了錢…為了更多的錢。”

“所以你們為了錢，就糟蹋自己讓自己堕落？”

“對！所以我才會為了錢抛棄了所有，你懂屁！我看你也是養尊處優的那戶，你根本沒有體驗過真實的社會。有的人為了錢可以讓自己愛的人陪別人睡，讓自己的姐妹葬身于火海裏。”費石徹底的激怒了，他憤恨着雙手握拳垂着桌面想要借此表達自己內心壓抑着的情緒。

“你根本不明白…如果是你，根本就淌不了這水。”費石說。

此刻的邢聲感覺到體內血液的停留，血液都像是凝固在了一起不再順着體內循環。費石這句話的的确确的戳到了他的心窩裏。

從一生下來，就擁有了獨生子的身份。他總比別人拿到的零花錢多兩倍，不愁吃不愁穿。他早已經到達了羅馬，而有些人連羅馬的計程車都沒有搭上。

費石是個現實的人，同時也是個悲觀的人。邢聲緩緩蠕動着嘴唇，聲帶很是吃力但是他要真誠道：“你說的沒錯，我的确沒有經歷過你們走的路。但每個人生來注定不會一帆風順。可是你想要得到的如果要走入某種歧途，那就和你自刎毫無區別。”

費石目光呆滞的聽着邢聲說這些，他覺得很荒謬。幾秒後他哼笑着，最終露出了一個痛苦的表情，“黎穎她也是個悲哀的人，她發現了金沙灘的秘密後恍然大悟。想要乘機找到警察的幫助，我那時候就已經和她說過知道這件事的人會被趕盡殺絕的。可是她偏不信，在她離開金沙灘後還和黎曉菲保持着聯系。”

邢聲聽他講這才複原了整個案件的過程。

黎穎當年嫁給陳廣華只是個掩飾，為了方便逃離金沙灘的監視。而她真正的初戀就是劉能仲，婚後黎穎過得并不幸福。在她發現陳廣華并不是廠長時，的确很憤怒。認為陳廣華沒有能力撫養小孩，那時候就開始吵着要離婚。

可是最終事情也化成煙雨，黎穎也沒有再提。

在這些年間黎穎一直在搜集失蹤婦女的信息，再發到黎曉菲的手機上幫忙認證。

倆人裏應外合。就在事情快要大功告成的時候，傳來了噩耗。黎穎車禍去世，實際上是黎曉菲收了上層人的錢誘騙她到祁山路彙合。

而早早起了殺心的陳廣華就已經在昨晚拿到了拿筆彙款，正好高孝傑參一筆。

費石突然低下了頭，話音裏說不盡的酸苦，“我曾經問過黎穎這樣有意義麽？她這樣的下場就是慘死。”

她那時候就笑着對費石說：“有意義，不要讓那些小姑們再跳進這個地獄裏了。我希望我的孩子在以後了解了我的身世後，不是為我感到羞恥而是感到驕傲。我想…費石。我想能救一個是一個，我希望下一次見到的姑娘們是在各個領域裏閃閃發光的，而不是困在牢籠裏不見天日遠離親人的。”

費石嘆了一口氣，他那時候十分想罵黎穎就是個蠢貨。他說道：“你太傻太天真了，蠢。就算你都救出來了，以後還是會有人選擇做這個。就像你當初就是因為缺錢才來的，明白麽。以後還是會有人缺錢，這個行業裏從來不缺人。這樣值得嗎？”

黎穎眯眼笑，早早隐沒在眼眶內的眼淚不由得順着臉頰兩側墜落。溫熱的淚珠恰巧低落在她的手背上，悄無聲息，“值得。”

邢聲沖着小助理點了點頭，“準備一下，馬上叫人全部都到我說的地方集合。吩咐檔案室的，麻煩将近幾年女子失蹤案件全部都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