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鏽齒逆轉（三）

鏽齒逆轉（三）

幾個夜晚吹散了秋葉，窗戶上凝結了幾朵精妙的雪花。冷氣沿着玻璃上下攀爬着，偷窺着屋內的主人。

昨天夜裏被數學折騰到兩三點的陳洵，聽見外面磕碰桌椅的聲音就瞬間驚醒了。

王秀華近些天眼睛越來越不好使了，眼珠子泛青滿是血絲。她稍有疏忽，就被椅子絆倒。

上次王秀華直接臉朝地上摔，等陳洵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十點多了。王秀華吃痛的坐在地上，粗糙的雙手一個勁兒的捂住臉，嘴裏還發出嗚嗚的聲音。

整張臉都摔腫了青一塊紫一塊的，因為打車去市中心醫院要四十多塊錢，而且晚上人流量巨多。半路塞車都是日常的事情。

那次一直拖到了第二天早上劉能仲過來探望，才火急火燎的陪王秀華到醫院裏看病。

因為隔的時間過長，王秀華的臉一直過了好幾個星期才有好轉。

往後陳洵總是擔慮，害怕疏忽了就跟上次一樣。

他直打床上坐起來，穿好拖鞋，急忙開門查看，“奶奶。”

發現是劉能仲後，陳洵驚恐的臉色才微微變淡。

劉能仲先把手裏提着的水果熟練地放到茶幾上，他看着陳洵有些窘迫的樣子，幹巴巴的說：“诶，真是不好意思啊，把你給吵醒了。”

陳洵走出來，就感受到了一股涼風。他下意識的握緊了拳頭，全身緊繃着。

天氣突然變得這麽冷，多少讓他難以适應。

“沒有。”陳洵語氣依舊冷，“剛好起來了，就出來看看。”

“噢，這樣。今天周六嘛，我送貝貝跟她姑姑去游樂園玩了。順道買點水果給你們倆帶過來。”

劉能仲說完後，憨厚的笑了笑。

見陳洵沒有反應，他尴尬地搓一搓手往前走了幾步才驚道：“這天這麽冷，你趕緊回屋裏找件厚衣裳先穿着。”

陳洵點了點頭轉身回屋裏找了件羽絨服先套上，片刻後出來就看見劉能仲在廚房裏搗鼓着早飯。

劉能仲餘光瞥見了陳洵，就急忙說：“冬天的早上，寒氣重。給你跟你奶奶煲粥喝，剛好暖和身子。”

陳洵禮貌的說聲謝謝後，就掂着用礦泉水瓶做成的噴水壺到陽臺上澆花了。

“下回啊，我讓人來看看屋裏，再買臺空調。搞地暖的話，太麻煩了。”劉能仲一邊切着蔥花，一邊說道。

屋裏原本有個櫃式空調的，不過早就壞掉了。在陳洵清掃房子時，就連着暗道裏的雜物一并賣到廢品站裏了。

陳洵低頭沒有說話，半晌他才轉過身，“劉叔，你其實不用對我這麽好。”

“我知道你是愛我媽，愛屋及烏。我能理解，能明白。”說着，陳洵的目光就黯淡下來。

“你不用這樣…對我太好，我會依賴上，然後像一坨爛泥一樣對你死纏爛打。你不要借着這個名義，一遍遍的将對我媽的愛，附着在我的身上。到時候你抽身都難以抽開，真的，劉叔。你先把你自己的日子過好，別再花費時間在我們的身上了。”

劉能仲沒吭聲，默默地将煮好的粥端出來放到餐桌上。

陳洵頓住了，眼光餘留在左側快要凋零的綠蘿上。“我一會兒把奶奶叫起來。”

—

別墅裏暖氣照着24小時拉，姜卿就穿着一件單薄的衫裙起得很早，一個人到廚房裏給家人們做早餐。

明明還沒有到一月份，美國的天氣就變得極具寒冷。碩大的落地窗映照着的山脈，是層層樹林銀裝素裹與，飄零的雪花就如同夏花一般絢爛無比。

“天得啦，卿卿啊。侬起這麽早的啊，搞啥物事啊？”聽見廚房鍋碗咣當響的聲音，李夫人就悠悠地從樓下走下來來到姜卿的背後。

“昨天晚上，小衍又喝多了。早上煮點稀飯，養養腸胃。”

“哦喲兒~這個孩子吓人得嘞，再讓他爺爺知道了就不是罰跪能比得喽，是要吃巴掌噠！”李夫人小聲嘟囔着。

她轉身用雙手将毛絨褂子裹摟着身體，才上樓随後抛下一句話，“下次你直接讓楊阿姨做嘛，等下傷到了自己。”

姜卿做飯很認真，剛剛那些話從耳朵裏進去就出去了，根本就沒轉身擡眼看看李夫人。

這時，李瑨穿着一件灰色連帽衛衣從柱子邊兒上露出半個頭。

他撇了一眼樓上的某個開着門的房間，那是李衍的。

“起得早，就給你煮得米線，沒有加香菜。”姜卿對着李瑨的背影說道。

“嗯，謝謝媽。”李瑨回頭沖着姜卿笑了笑。

可每當李瑨叫她媽媽的時候，她的心頭就是一緊。明明自己的孩子就在自己身邊，靠得那麽近。

可她還是心存餘悸，擔心李瑨再次離她而去。

吃飯的時候，李衍還在窩在酒氣熏熏的被子裏無論誰叫都不願意起床。

李夫人就只好再試一遍，她站在門外，看房門是開着的她也象征性的敲了敲房門。

嬌情的用手輕捂鼻子說道：“衍衍，起來得啦，侬小媽給侬做了稀飯，快下來切切看。”

在李夫人好說歹說之下，李衍蓬頭垢面的從漆黑的房間裏走出來。還是穿着昨天晚上的衣服，白毛衣上的酒水污漬顯而易見，嘴唇周圍滿是胡渣子，眼神光黯然。

像是個死屍一樣，晃晃悠悠的從李夫人身邊擦過，晃晃悠悠地下樓。

李夫人一臉吃驚，眼神裏透露出無盡的擔憂之情。她收回手握成拳，抵到自己心口處久久不放下。

她緊跟其後，作了個手勢讓楊阿姨把稀飯盛出來放到餐桌上。

李瑨目光在李衍的臉上閃過一秒，起身将吃幹淨的碗扔到洗碗機裏就掉頭到房間裏整理東西了。

李夫人看着李瑨房間的門，輕聲說道：“真的非要回去…孩子留在這裏噻，你不要為自己想的啦，也要為孩子想一想啊。”

姜卿嘴角勾了勾，露出一抹淡笑。她扭頭對楊阿姨吩咐道：“等會兒小衍吃完飯，你就給他找件衣服穿，讓他把身上的這個換掉。”

她也沒有說話，就坐到椅子上後背靠着椅背，全身放松下來閉上眼睛。

像是要睡着的模樣。

不一會兒，早時九點的古董鐘響起聲音。唰的一聲響，老李總就急着步子像腳底板子夾着風一樣，手裏拿着一厚重的文件夾。

身後的總助小步低頭跟着，手裏同樣也拿着幾個文件夾。

“我絕對不允許！！”老李總奮力的将文件摔到餐桌上。

李衍驚了一下，手中握着的湯勺瞬間掉到了地板上。

姜卿深吸了一口氣，半睜開眼卻依舊沒有站起身的意思。

站在一旁的李夫人意識到情況不對勁，她就小跑到老李總的身邊，皺着眉毛小聲數落道：“哎呀，你這是作甚麽啦？！發那麽大火。”

老李總輕輕推開李夫人纏上來的胳膊，眼神死死盯着坐在椅子上的姜卿。

“回國的事情，和我半點商量都沒有。要不是，今天表嫂問我，我都不知道她要回國。”

李夫人收回手，表情難看，不再發言的站到了一邊兒。

他雙眸充斥着血色，嘴唇邊的胡須被氣得上下顫。他擡起手指着姜卿，氣勢洶洶，“我絕對不允許你把孩子帶回國去，怎麽說孩子也是我們李家的。你帶回去，能讓他過上什麽日子？”

“你家裏的人也未免能接待你回去。”說到這裏，老李總的眼眸變得更加犀利了。

“這些年，我兒子也算對得起你。出事之後，你卻想把我們擺脫掉，竟然你這麽想離開這個家。我當然是願意，但是你走可以，李瑨不行。”

談到李庭耀，姜卿身體頂端的火焰算是燒到了喉嚨眼裏。

“你兒子對得起我？爸爸，我看在這麽多年的情誼上，我稱您爸爸。你兒子對得起誰都可以，他就是對不起我，對不起我們母子倆！”姜卿直接暴走了，她猛得推開椅子站起身，咬牙切齒的看着老李總。

“我從嫁進來，他李庭耀對我的死活管過嗎？我對他兒子百依百順，李衍要什麽給什麽，我缺過他什麽了嗎？！”

“你們都聯合起來騙我，把我騙得團團轉，他李庭耀娶我的時候是二婚。李衍也不是什麽私生子，難怪你二老對待他，就比我對待小瑨更要好。”

老李總憤然推倒身旁的椅子，“你都在胡說八道些什麽！”

姜卿的聲音像午夜風中的咆哮，夾雜着哭腔的悲鳴聲。她早已紅了眼眶，身子也不斷得抖。

“我胡說八道？！我…以為，以為那個女人早就不知道死到哪裏去了。”

“我還天真的以為，李庭耀會忘掉那段感情。重新投入一段新的感情新的生活，我就是沒有想到，他把小瑨從我的身邊奪走去用我們的孩子救那個快死的女人！去給那個賤人續命！！”續命這兩字，被姜卿念得很重。

姜卿幾乎是在手舞足蹈了，她這樣的模樣像是拼了命的在向老李總申冤。

“我在照顧他原配妻子的孩子，他卻在利用我的孩子！惡心！！這難道不惡心嗎！”

李衍低着頭，任由熱飯上的白煙朝着自己的臉龐上飄，将自己的眼眸糊上一層薄薄的霧，這樣才好擋住自己的表情，讓別人看不見有任何的變化。

被封閉起來的靈魂早已經破碎不堪了，她叫喊着，眸中打轉的淚珠也溢滿出了眼眶。

“你知不知道，我失去我兒子的時候。就是要了我的命！他要我死啊！？”她痛訴着，将自己內心裏的陰影全部揭露出來。

李夫人瞳孔瞬間放大，她難以置信的盯着姜卿又輕過李瑨的房門。

“你們當初來和姜家談論婚事，就是看在我們姜家當時在商貿屆的地位懸殊，我哥哥迫不得已将我嫁給李庭耀以換得你們的救助資金吧…”

老李總啞口無言，久久才開口道：“你說的，都是從哪聽到的？”

姜卿沒有搭理他的話，她抹了抹臉上的淚珠，鼻子吸了吸氣兒轉身就回到卧室裏開始收拾東西。

李瑨背靠着門一只手握緊門把手有向下的趨勢，半屈着腿。

卷翹的毛發已經遮擋住了他的視線，只有小夜燈微弱的光撒過他琥珀色的瞳孔，只留下了陰影下的側顏。

他感覺自己的內心在滴血兒，那種難受的滋味遲遲留在自己的大腦裏。

究竟是從哪天讓姜卿想要調查以前的事，大概是在學校組織的海邊旅游活動時，她看見了自己身上的鞭痕和一些磕碰印記吧。

下午三點四十的航班，兩點多左右李夫人就派人把行李箱和一些物品送到機場準備托運了。

送行的時候，老李總也出來了只不過一直待在車上不下來。李衍一瞬間就像變了一個人，他果斷得選擇了不來待在家裏面。

李瑨這才想到，李衍已經好久沒和自己講話了。而且經常不在家裏吃飯，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到淩晨了才回來。

臨走的時候李夫人問了姜卿這麽一句話：“嫁給庭耀這些年你幾乎是遇到什麽事都會找我的，那這些委屈為什麽不告訴我？”

姜卿滄桑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笑容，她将手裏的提包倉促的遞給李瑨，“不是什麽事，告訴您，您都能解決的。”

“國內的房子安排了嗎？你跟你哥哥聯系過了沒有…”

“嗯，都安排妥當了。天氣冷，您老人家也趕快回去吧。”姜卿面帶笑容，輕輕的在李夫人的肩膀上拍了拍。

“保重。”李夫人很是禮貌的朝着姜卿微微鞠躬。

“您也保重。”姜卿做完回禮，轉身潇灑地離去。

李瑨不會去問姜卿都知道了些什麽，他只要想讓他媽媽重新活得自由和快樂就好。

這比什麽都重要。

—

李瑨的新家在春安和路，那一是獨棟的學區房。房子的旁邊有一顆百年榕樹，邊上還有幾處灌木叢上面開滿了無名花。

它位于京海大附屬中學和上橋二高的附近，從中學出來的第二個公交站和二高是一個公交站。

一般情況下，很多中學生都不願意多走那五十米到高中南門那邊跟高中生一塊擠。

春安和路和祁山路挨得很近。

曾有人解說，過了這座山就能抵過寒風又見春媚柔光。

李瑨很快在舅舅的安排下，将那些繁瑣的轉學手續弄好了。一月二十六號上午，李瑨正式成為京浙大附屬中學的一名中學生。

上橋市早已經被白雪埋沒住了，漫天的雪花以浪漫的名義墜落在人間。

李瑨身着黑色的長款棉襖套着校服褲子，白色的厚圍巾挂在脖間，微卷的頭發上沾着少許的雪。他雙手插在兜裏，安靜的仿佛與這個世界隔開了一樣。

今天是高中生大休的日子，很快放學鈴就悠悠的傳入了李瑨的耳朵裏。

過了幾分鐘，那邊傳來聒噪的聲音。

“哇啊啊啊啊啊，下雪啦！好漂亮啊。”女生尖細的聲音響起。

“煩死了，二高。別的學校上周就放大休了。咱們非要拖到這周，不過還好最浪漫的雪送給我們二高的學生了。”

女生一個勁的巴拉巴拉說一大堆。

“诶你單車呢？陳洵。”簡程天一手攬住陳洵的肩膀，腳步輕盈很是雀躍。

“松開。”陳洵受不了簡程天對自己過分的親密，他啪的一下打在簡程天的手背上。

簡程天感到疼立馬就縮回了手，“我靠靠靠，真疼，你下手比蘇稚夏還重。”

說完簡程天的頭就被蘇稚夏拽住了，“你再給我說一遍，嗯？！！你剛剛什麽意思？”

“別拽了，別拽了！姑奶奶！”簡程天求饒道。

蘇稚夏得好就放手了，她撇了簡程天一眼，“你記得把那三篇的文言文翻譯背了，下個星期我再給黑板上的名字給你擦掉。”

“诶嘿嘿，好好！一定背。”

“天冷，我就不騎車回去了。”陳洵解釋剛剛簡程天的疑問。

這時，公交車的車鳴聲清脆的如同一道無形的線，直達陳洵的耳朵裏。

他下意識地猛擡頭，瞳孔瞬間放大微微顫震。仿佛心髒也驟停了一下。

距離自己三米近的男孩，他正瞟向自己。

夢裏的身影和面貌剎那間清晰無比，陳洵感覺心髒異常的跳動着。

雪花片片飄，點在自己的睫毛處，忽閃的瞬間落入了自己的眼眸裏。

冰涼的感覺也溫熱了。

那似曾相識，又疏離的感覺。

卻出現了一個自己最不想看見和遇見的人身上。

“李瑨…”陳洵的唇間蹦出了這個名字。